七年不热(59)
在中间红着眼眶声泪俱下的那个,是他的二叔;在旁边抱着个黑白照红着眼圈不说话的,是他四婶;对着几个挤到面前的话筒唾沫横飞的那位,则是他的三姑姑……
久远的记忆被逐步唤醒,那一张张挤得满是眼泪的脸在查槐心里和旧人一一对上号。
查槐对“凶杀案”的被害人有了一个大致猜测:唯一一个没到场的亲戚,就是他的四叔。
同时他又觉得心惊。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在他父母死后,他的四叔,是这群亲戚里唯一算得上善良的。
他们回老宅收拾旧物时,其他人都是一副饿虎扑食的模样,巴不得从两个孩子身上再捞几十斤油水;而查槐的四叔则从未表现过多这些东西的欲望,反而一直劝他们早点离开、能不回老家,就不要回来,后来为了让他们安心更是基本断了联络方式,从里到外都表现出了对遗产的“不在乎”。
任查槐怎么想,也想不到查柳和四叔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查槐在人群中藏得还算不错,距离警局大门只剩下几步路的位置。
然而坏就坏在他打量那几人时被自己的猜测惊讶,没能把目光及时移回来。
原本一直低头流泪的四婶似有所觉,忽然朝查槐的方向看来。两人目光一撞即分,但就是这一下,让四婶看清了查槐的脸。
四婶的眼睛骤然瞪大,查槐想,坏了,要遭。
下一秒,他就看着四婶从悲伤的妇人化身为复仇的厉鬼,一双眼瞪出了血丝,把遗像当做板砖一样高高举起、重重扫下,朝着他扑了过来:“小畜生,你还我丈夫的命来!”
举着话筒的年轻女记者被遗像牌板砖撞得连退几步,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倒在地上、被人群挤压着踩过去,一双手从背后扯了她一把,把她推到了一边。
女记者吓出一身冷汗,想回头道谢,就见刚才还在她话筒前啜泣的女人扑了过来,扑到扶她一把那人身上,对他又抓又打,疯了一样地叫嚷着。
那就是她刚才说的白眼狼侄儿吗?
“罗姐,咱们要跟上吗?”
她愣神的片刻功夫里,身后一群同行已经像闻见血腥味的豺狼一样一拥上前,把两个当事人围在中间。而她的摄像不甘落后,正跃跃欲试的看着她。
不论是“被欺孤儿十年后勇敢复仇”,还是“白眼狼侄儿侄女背信弃义,为钱财反杀恩人小叔”,都绝对是一个值得深度挖掘的大标题。
亲戚关系、道德伦理、凶杀案,既能找到人们的共情点,又能兼顾刺激感,何况三个话题都是当下容易起热点引流量的类型。只要对标题稿件稍加修饰,上不了全国大新闻,在潞城本地甚至本省的视频号火一把,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但不知为何,看着中央两个人,她总觉得,这件事的曝光会是对这个本已不容易的家庭造成极大的二次伤害。
眼瞅着门口已经从“受害者家属采访”要演变成“围殴群架”,早在一边警戒的几个警察忙上来维持秩序,连拖带拽地把查槐从里面解救出来。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闪烁不停的摄像头,夹杂着女人的哭吼:“你们都是一伙的!警察和凶手合伙欺负人啦,没有天理,没有公道了啊!”
“不了吧,”女记者摇摇头,“资料收集得挺全,就别揪着这几个人不放了。咱们早点回去,赶赶工,争取在这些媒体前面发出去吧。”
查槐的整个领子都被扯开了,外衣上装饰用的扣子还崩掉一个,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跟着带路的警察往里走:“谢谢警官帮忙,这么晚还得出来处理事情,真是麻烦您了。”
给他带路的警察看上去比他还小不少,刚才在外面还维持着“威严”唬人,往里走了几步,见查槐通情达理,话匣子也打开了一点:“小事小事,我还得庆幸你给了我们一个机会管呢!本来嘛,他们在外面采访,情绪激动一点用词激烈一点,也和闹事挂不上钩,硬要管还怕媒体添油加醋,唉,公家饭不好吃啊……”
“你在那胡说什么呢?”
一个中年警官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还跟着陈久。陈久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连查槐走到他面前都没注意到。查槐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陈久就像见鬼一样弹起来,看见是他,才稍微松懈下来。
“查槐?你来了啊,”陈久道,“这位就是何警官,是负责查柳……负责你小叔的案子的。”
何警官对查槐颔首:“查先生,关于案件我们还有些事情想要了解,您现在方便吗?”
“方便。”
查槐准备跟着何警官往里走,忽然想起阮文谊等会还要过来。
他怕阮文谊和那群对工作充满热情的记者撞在一起,怕畏惧别人目光的阮文谊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然后出现在某日的短视频或者本地新闻里。
“姐夫,”查槐喊住陈久,“文谊等会要来,我不想让他走正门,你能不能……”
“不能。”
陈久搓一把脸,疲惫道:“我早就定了车票,现在得去车站了。”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的生硬,陈久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道:“不是姐夫不近人情,是我最近正忙,有个升迁机会,上面还在考核……不管发生什么,生活总得继续,我也要活命的呀,小查。”
他再次狠狠抹了把脸,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对查槐一鞠躬,往门外走去。
抹脸是什么有特殊魔力的动作吗?
他好像把什么曾经珍重的东西从脑海里一起抹去,扔在地上。查槐看着他走出公安局的大门,越走越快,仿佛卸去了一个本来容不下又舍不得的大包袱,从此就一身轻。
“你还好吗?”何警官在一边友善地提醒,“如果你还担心正门的问题,可以把手机还有那个人的联系方式给那边的警官,他会帮忙处理的。”
查槐不再看陈久的背影,把手机掏出来:“好的,谢谢。”
何警官带他进了办公室。
他从边上抽了个塑料凳子出来:“最近忙的事多,没怎么打理,将就坐吧。”
作为一个前.不良少年,现.灰色地带从业者,查槐坐在警察的办公室里,还是有点局促的。
他双手乖顺地摊在桌子上,指肚摩擦着桌面,摸得到岁月在木桌上留下的痕迹。
有的是东西拖拽的划痕,有的是久放或磕碰造成的掉皮。何警官还在旁边整理东西,查槐低下头,一个个数着视线里的瑕疵数量,缓解浑身的不自然感。
“桌子上有什么吗?”
何警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查槐把眼神收回去,摇摇头:“没有。就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发呆。”
“这样啊,”何警官瞥一眼桌面,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没有的话,就可以出去了。”
查槐从座位上起身,活动一下被塑料凳子折磨到酸麻的腰和腿:“没有了。”
“后续有进展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何警官道,“也希望你在获得查柳行踪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汇报给警方。”
查槐道:“我会的。”
何警官在脑海里搜寻片刻,确定该说的都已经说过,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给查槐让出一条路:“你先前等的人已经到了,就在大厅等你。快去吧。”
查槐从拐角一出来,就看到了阮文谊。
他的爱人坐在最靠边的位置——确保他只要出来,在这里一拐弯,就会第一时间看到有人在等他。
查槐的心还跟着他的小叔一起留在泥泞的土壤里腐烂,眼睛已经随着那一抹亮色烧了起来。他像是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的人,看到热源的时候,就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近。
于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的两只脚先跑了起来。
大概是查槐的脚步太重太明显,低着头打瞌睡的阮文谊被声音惊醒,看到查槐,下意识起身往前,然后就和查槐撞在一起,被他抱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