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守则(出书版)(2)
大概是唇边的粉太厚,以至于每次她笑时,都有种被什么阻住的僵硬感,犹如提线木偶一般。
“胡老师真是有心,宿舍的状况都还好吗?”校长问我。
“还行,就是行李有点多,现在我屋子里还一团乱,待会回去还要整理呢!”
校长准备了茶水,带着我在桌边坐下,我忙说:“真是不好意思,还麻烦您特别出来接待我。”
“哪里,本来是理事长要亲自见您的,但他忙于运动会场地疏通的事,才由我来接待胡老师您。”
校长极尽殷勤地对我说着话,但我的目光仍移不开墙上的蛛网。
“胡老师,长得真好看呢!”校长忽然说,把我惊醒过来。
“……说来惭愧,我因为外貌比较幼齿,常常不被学生当老师一样尊重。”
校长闻言竟笑起来,虽然我不知道有哪里好笑,但也只能跟着陪笑。
“听说胡老师之前待过两个学校?那可不容易,现在老师不好考啊。”
“三个,这是第四间了。”我压抑着声线说:“这所学校始终是我的第一志愿,好不容易能够实现愿望,我备感荣幸。”
“原来如此,是因为这里是老师您的母校吗?”
“算是。”
“算是?”
“我对在这所学校发生的事,没有记忆。”我忙补充:“我十六岁时,生了一场重病,住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就什么都忘了,医生说是生病造成的逆行性记忆障碍。”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遗憾了。”校长说,但我觉得她并没有很在乎的样子,“我看过十三年前的纪录,胡老师高一下就休学了,就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吗?”
“嗯,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在贵校完成学业。”
“现在不该说‘贵校’,应该说‘我校’了。”校长笑说。
“啊,也是、抱歉。”
“不过也还好有老师你肯接,这种时期,很难找到替代的老师。我校是升学取向的私校,人数虽然不多,但孩子们都是优秀人才。”
我连忙附和,康柏中学分为国中部和高中部,高中部一个年级六班,每班定额是二十人,不接受转学或插班生,六个年级加起来,恰恰是七百二十人。
全校学生采住宿制,学生宿舍便在距离校舍步行十五分钟的后山上。
也还好是这样,否则在这种山区,我一个孤家寡人,还真不知道该往何处栖身。
不过说是山区,康柏也不算太偏远,山脚便是热闹的城镇,最初创校者似乎是为了让学生专心念书,才把学校盖在较为僻静的处所。
学校也有安排接驳到底下城镇的校车,每日早晚各开一班,不过二十分钟车程;就是走路,一小时内也能到山脚。
“特别是高二学生,即将面临大考,正是要收心的时期,导师要负的责任很大,还想说再找不到人,就要叫佳萌主任自己跳下去兼了呢!”校长又说。
“都没有其他老师来应征吗?”我意外地问。
“征人的消息放出去都快一个月了,有人递了履历,但通知面试时就临时取消了……可能是听到风声吧?”
“风声?”我一怔。
但校长没有多做说明,只是扬起浓妆下那提线木偶般的笑容。
“既然来了,就让吴主任带着你去看看班上吧!也好尽快跟学生熟悉起来。佳萌,麻烦你了。”
蛛网的阴影后,出现一名西装笔挺、戴着眼镜、身材纤瘦的男子。
我知道他是学校的训导主任。他在我与校长交谈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出声,直到听见校长的指令,才略微点了一下头。
我尾随着这个沉默的男性,来到我班级的门口。
我即将担任导师的班级,是二年R班。
康柏的英语校名是“COMBER”,每个年级按照校名字母序,有C、O、M、B、E、R共六班,每个首字母也各代表康柏校训里的一项美德。
R班敬陪末座,代表的是守序(Rule),我抬头望向“二年R班”的班牌,深吸口气,正想开门进去,眼前门板却传出巨大的撞击声。
我尚未反应过来,教室门便被撞开,有什么人从里头滚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是个穿着康柏高中制服,四肢修长、下巴尖削的男孩,身材细瘦,感觉没吃饱饭。
那男学生用手遮着脸,朝着教室内哀嚎:“真、真的不是我啊!安哥!别打了!”
他的制服上衣敞开、扣子掉了半数,感觉是被人活生生撕开的。脸上花花绿绿的,显然被人狠狠教训过一顿。
教室里跟出一名男性,高头大马,高二应当是十六、七岁,这人却像是念了一辈子高中似的,五官比站在我身边的主任还嫌老成。
高大学生对着缩在地上的男同学,又伸脚狠狠踹了一下。
“……要我不打你可以,把金姊的照片交出来。”
“不是啊,那真的不是我上载的、也不是我拍的,安哥,你不都检查过我手机了吗?我再怎么样,都不敢动您的人……”
“少骗人,谁不知道你的尿性,肯定是把影片文件藏在什么地方,你现在自己把东西交出来自首,我就留你一条命。否则等我查出是你,不必等‘公审’或‘仲裁’,我绝对让你从今以后上不了学,听见没有,罗莫思!”
他这声质问既响亮又凶狠,我看隔壁好几班的学生都探头出来看。
我回头看了眼主任,发现他面无表情,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第2章 走廊上不得打架喧哗
我本以为菁英私校,怎么也不该发生这种斗殴霸凌,看来是我太过刻板印象。
男学生正要继续施暴,教室里忽然传出声音。
“赖安特,住手。”
只这么一声,我和那个施暴的男学生,便全都定在那里。
那人的声音不怎么沉,甚至听得出少年稚气。
但不可思议地,只这样短短五个字,我的耳膜像是被斑原海豚的声纳控制住一般,脑子里回荡的全是那声响,久久无法动弹。
高大男学生回过身来,表情僵硬:“但是毕……”
他似乎还想反抗,但那人又说:“‘时间’快到了,不要闹事。”
我看高大男学生立即停手,瞪了身下哀叫的瘦皮猴一眼,忿忿进了教室。
我忙朝那瘦皮猴伸手:“你还好吧?需要扶你去保健室吗?”
但他没领我的情,他抬起头,视线与我短暂对上,端详我五官片刻,竟咧唇笑了一下。
“来了啊,新的……”他尾音嗫在唇齿间,我听不清。
他随即从地上跳起来,一溜烟地钻进教室里。
我走到门口,见那男学生走回最后排的坐位上,从裤袋里摸出手机。
不单是他,这班上二十名学生都坐回座位上,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正对着前方。
时值午后四点五十九分,斜阳从半拉的百叶窗口透进教室内,照在每个神色严肃的学生脸上,说不出的诡谲。
主任一直站在门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更为这局面增添几分超现实感。
墙上秒针走到四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我看见那些学生纷纷拿出手机,双手持着搁在桌面上,仿佛等待大考放榜般紧盯着,有些人额头甚至渗了汗。
但现在不是任何一个大考放榜的时间,我很确定。
唰地一声,秒针走到五点钟。下课钟声响起。
我听见轻微的、仿佛某种声波一般的低鸣,是从每个人的手机传出来的。
每支手机都极其细微,但汇聚在一起,竟成了排山倒海的轰鸣声。
这让我想起大黄蜂的叫声。正确来说,是他们因高速振翅产生的风阻声。
学生们紧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片刻,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单纯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那个瘦若干尸的男学生双手抓着手机,吐了口长长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