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遗愿清单(10)
看起来没什么事,健康地活着。
庄叙准备回车里,李善情却像忽然感受到什么,往窗外看来。
他和庄叙的视线接触,头微微歪了歪,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坐直了一些,对庄叙招招手,说了句话,口型像是“你来啦”,而后便站起来,往门口走。
既然已经被李善情看到,庄叙便没动,站在路边稍等了一会儿,看见李善情推门出来。
若在从小身体不好的人里,李善情个子不算小,只比庄叙矮了半个头,不过很瘦,走向庄叙也不急,慢吞吞的,可能怕疾走两步,就会哮喘发作。
“庄叙,你终于来了。”李善情走近一点,语气十分理所当然,说得像是庄叙允诺过他要来似的。
庄叙不回应他的说法:“我送你回去。”
“好呀。”李善情挨到他身边,手抬起来,搭住庄叙的手肘,一副亲热的样子。
庄叙认识的其他人无不具有足够的边界意识,他从没和谁有过这么近距离的身体接触,立刻移开手臂,和李善情保持清晰的距离,带他上了车。
“叔叔好,又见面了,我家在曲景园,”李善情坐进车里,又主动地对司机说,“谢谢叔叔。”
司机回头看庄叙,眼神有些茫然。庄叙已对李善情的自来熟麻木,告诉司机:“送他回家吧。”
庄叙最不希望在送李善情回去的路程中发生的,便是李善情把他来咖啡店的原因无限放大,然而果然不出所料,司机一往前开,李善情来劲了。
他挨近庄叙,露出神秘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不会抛弃我一个人等在咖啡店。”语气像他们俩感情很深。
“我是路过。”庄叙说完,觉得越描越黑。
李善情也的确成功地将他误读,连连点头:“嗯嗯。”
庄叙几乎怀疑李善情是故意曲解来惹自己生气,想再澄清一遍,不是专程过来找他,但李善情又忽而离远一些,靠在椅子上,结束了话题。
李善情不说话又看窗外,模样其实很乖,皮肤苍白,嘴唇没有血色,让庄叙想起他用哮喘吸入剂时的样子,熟练得像其他人使用筷子刀叉,是一项生活必备的技能。
——人的性格总有成因。李善情身体虚弱,过于聪明,又被全家宠爱着,性格自然乖张,并非不能理解。
想到这,庄叙也不再与他计较。
这时,李善情忽然偏过脸来看他,说:“庄叙,我觉得我妈妈这次出差回来,会有好消息的。”
庄叙倒不知他还会关心除他以外的东西,不置可否:“是吗?”
“嗯,”李善情点点头,“我的直觉很灵,要不要打赌?”
庄叙一口回绝:“不赌。”
“你好没劲啊,”李善情眼睛睁大了,严肃地责备,“赌一下啊,我又会不为难你,逼你做做不到的事的,只会赌你的举手之劳,你怎么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庄叙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或许是那时无聊,问:“你要赌什么?”
“如果我妈妈带回好消息,你就偷偷带我出去玩一个下午。”
“去哪?”
“都可以啊,”李善情摆摆手,“我不挑。”
庄叙看他好像决定自己已经赢了,再问:“那如果没有带回好消息,你给我什么?”
“你好晦气,”李善情先大惊小怪,又收起表情,眼睛转了转,“那我把你写进我以后论文的每一篇致谢好了。”
庄叙觉得李善情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不用了,我没兴趣。”
“赌嘛,”李善情靠过来,晃一下他的手,“和我赌很吉利的,你会有好运气,官司也不会输。”
李善情的手冰凉细瘦,摇了一下庄叙便缩回去了,轻得无害,表情又乖巧万分,任何人都不会忍心苛责。
当时庄叙没有想到他一语言中,这场难关会这么快地度过,只是因为不想再听他软磨硬泡,没再拒绝,成了李善情眼中的同意。
没过多久,司机将李善情送到了小区门口,车门打开,外头风更大了。
李善情缩缩脖子,说冷,把外套的帽子戴起来,又在车里将拉链拉起。庄叙看他穿得少,想起他在医院穿着病号服的模样,把自己的外套脱了,递给他。
李善情把自己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看见面前的衣服,抬起眼睛,看着庄叙,眼中没有什么感激之色,好像仅仅是疑惑:“给我穿吗?”
庄叙说是,他就接过去,难得没有说些让庄叙不适的话语,把衣服穿上了。
庄叙的外套对他来说很大,李善情的手往下探,想抓衣摆的拉链,抓了两下没抓到,庄叙看不过去,伸手帮他把拉链扣子扣上,向上拉了一小截。
李善情老实地自己拉好了剩下的拉链,忽然抬头,对庄叙笑了笑:“你好嘴硬心软啊。”
“这件衣服等你下次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我再还给你。”他又说。
车外风很大,李善情的声音马上就被吹走了。他下车关了车门,慢慢地往小区里走。
不知为什么,司机还停着,庄叙告诉他:“可以走了。”他才踩下油门。
从后视镜里,庄叙看到李善情最后的身影,李善情走路像一缕云,飘飘晃晃,像无论此刻是多么有形状,让人印象深刻,都有可能在任意的下一秒钟化作雨而消失。
才离开没多久,庄叙又收到李善情消息。
李善情说:“庄叙,你把外套穿得热热的很保暖,我下次也焐热还给你好了。”
庄叙实在受不了,回他:“送给你了,你不想要就扔了。”
第7章
将外套送给李善情的第三天,周二上午,庄叙接到周律师的电话。
周律师的语气难得显得格外振奋,带来的也是好消息,称已成功调取到了所有需要的监控记录,整理出确凿的时间线,能证明意向文件签署的日期时间里,庄博士正在北方的实验室中,而文件的见证律师虽然位于同一座城市,却位于不同的位置。
虽说若真的要上法庭,单纯以这份监控证明文件系伪造,并不一定能够被完全采纳,但合法性定会受到质疑,已可以用作与韩邈谈判的重大筹码。
庄叙挂下电话后,立即通知了母亲、周开齐和小叔,几人前往律所,共同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那时雨仍旧淅淅沥沥在下,庄叙记得清楚。
陈周梁律师事务所在海港边最高的写字楼的三十七楼,灰蒙蒙的云压在窗沿,为楼外万物罩上烟纱,向下望不见路。但会议室的灯光亮得耀眼,各人的精神像打入兴奋剂。庄叙小叔说话的语调变得高昂,周开齐也面露喜色,远离了前两个月不时的迷茫。
周律师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将所有资料整理完备后,以信函通知韩邈的律师,二十分钟后,韩邈的律师便来电,称想与她进行初步的会谈。
庄叙人生中还算顺利与晴朗的一段时光,便是由这个雨天起始。
那天从律所离开,连母亲的嘴角都有了一丝笑意。电梯里有多片手掌大小的菱形镜子,庄叙在其中看见亲人们的表情,忽然觉得这个漫长而灰暗的冬季,多出一些微不可查的颜色与希望。
周开齐强烈要求晚上得一起庆祝。
他接了周太太和周思岚,小叔也带上了婶婶和堂弟,到从前他们总去的那间餐馆吃饭,坐的也是以前的包厢,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拿掉了一个位子。
餐间,周开齐和小叔都喝了不少酒,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小叔不住说是他哥哥的在天之灵在保佑他们。
周思岚坐在庄叙身旁,吃了一大半,才举起酒杯,要敬庄叙,慢声地说:“哥哥,恭喜你们。”
若说是完全的喜悦,其实并不尽然,不过庄叙不会泼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冷水,与他碰了碰杯,微微笑了笑,真诚地说“谢谢”。
垂眼看到周思岚校服上的标志,庄叙的脑中忽然便想起了某个人擅自的赌约:“和我赌很吉利,你会有好运气,官司也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