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25)
“家浩爸爸,我觉得家浩现在的问题是心理问题。他的身体健康,但会干呕、晕厥、精神萎靡,家长应该重视一下。”
她同时把何家浩的那张心理调查问卷递过去,正要陈述自己的佐证,可何宏光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摆摆手:“上周我发现他没考好,把他说了一顿,这孩子可能是有压力了。老师不用担心,现在生活条件多好啊,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每天忙生意,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还不是为了他……”
老张深感赞同,连连点头:“对的、对的,高中生有些压力很正常。”
“张老师,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下午公司还有个会,我得去。”
老张拱手相送。邱秋不想放弃,顺势说道:“那我送下家浩爸爸。”
老张拼命给她使眼色,许是觉得这些小事不该惊动家长。邱秋全当没看到。
下楼梯的时候,邱秋正愁如何出言相劝,何宏光脚步没停,随口和她说道:“邱老师,能带我去下家浩的教室吗?我看他一眼就走。”
邱秋当然愿意,立即给他指点方向,想着等下如何措辞,甚至计划给何家浩的妈妈打电话。
远远听到教室里的嘈杂,邱秋的心头一紧。何宏光已从劝架的同学口中听到何家浩的名字,当即冲了进去,抓起压在陈阿福身上的何家浩。
何家浩被吓了一跳,像白日撞鬼。他还以为父亲不会来了,眼中不免有些惊愕。
何宏光快速扫视了一圈,压制着怒火叫他:“何家浩!你现在还敢跟同学打架了?跟我回家!”
邱秋暗道不妙,知道被打的是陈阿福,想要陈述这中间的隐情:“家浩爸爸,你别激动,事情是……”
“不用说了,老师,我给家浩请个假,孩子我先带回家去教育。”
何宏光不怒自威,邱秋被吓了一跳,旁边的同学更是不敢出声。
何家浩默默接受,转身回到座位,以一种过于平静的状态把课本丢进书包,路过刚刚的“事发地”。
他实在做不到忽视、遗弃那盏灯。
周围这么多人,父亲势必不愿意暴露家丑,于是他堂堂正正地把灯捡起来,带着它一起回家。
何宏光站在门口,全程注视着他的行为,满脸阴沉,像在酝酿一场暴雨。
他同样在思考——明明早已没收儿子做花灯的工具,并且警告过他,这些年家里一根铁丝都见不着,这盏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那是从哪里来的?
到底为止,何宏光不想再推敲下去了,揪住何家浩的衣领离开。
在那本该觉得颜面扫地的场合,或许该感谢高老师或陈阿福,何家浩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耻辱,甚至有些解放的快感。
能够早点回到自己的房间何乐而不为?他只需要把门反锁,让自己和那些痛苦的情绪为伴。
八年日日夜夜,时常如此。
他只是有一事不明——哥去哪儿了?
西樵中学的围墙外,何家树早已远离午饭时间人流最多的校门口,却仍不肯松手,狠狠拽着身后磨蹭的中年男人,像拖着一袋垃圾,丝毫不留情面。
男人打扮花俏,油头粉面,身着花衬衫、喇叭裤,颈间拴着一根金项链,衣领上还挂着一副大墨镜,开口就是浓重的港普:“哎呦,儿子,搞什么啊?风头火势的,老爸又不会给你丢人……”
仅仅拽着他走这一路,何家树都觉得自己身上都沾染了他的香水。廉价又刺鼻的味道,和听他讲话一样恶心。
何家树冷声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啦,我可是你亲老爸。你一声不响从潮州跑了,我找你找得好苦,现在看到你我才放心。”
“林俊荣,我爸死了,你也想死?”
若是眼神能够杀人,林俊荣眼下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他见状咽了咽口水,笑着打哈哈:“别这么排斥我嘛。不管怎么讲,你是我的血脉,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何家树只当听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懒得与他多废话,重提刚刚的问题:“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早就猜到林俊荣可能已经来了西樵。
自从去年九月母亲去世,林俊荣这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就缠上了他。
绝非什么父子情深的戏码,这个渡水而来、闯荡内陆的男人半生都在创业,半生也都在失业,唯一擅长的便是讨好女人。
年轻时,他还能靠色相谋得些许好处,如今连这点本事也没了,开始觊觎母亲留下的遗产。
何家树不会忘记收到母亲的遗物时,他从手机的通话记录里发现,母亲车祸时正在与林俊荣通话。他怎么会不恨这个男人?母亲怕是已被他骚扰许久了。
林俊荣转着眼珠,悄悄打量铁栏围墙内的教学楼。
这个亲生儿子打死不肯接电话,他只能从理发店的老板娘那里打听到何家的住址,蹲守几天也不见何家树的身影,倒是意外发现何家仅剩下的那个独苗每天穿着校服出门。
也是病急乱投医,他才过来碰碰运气,又白等了几天,正要放弃之际,没想到还真叫他给碰上了。
他哪儿敢跟何家树说自己差点都要找上那位独苗了,笑得极为狡诈,含糊答道:“当然是因为父子连心啦。我正巧路过这里就碰到你了。”
何家树死死盯着他,自然不信他的鬼话,可理智告诉自己,此时不要提起何家浩。希望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林俊荣并没有找上何家。他何必主动暴露自己的软肋?
他刚想到何家浩,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
他想到托人送进去的兔子灯,暗道不妙。林俊荣则像嗅到灯油的老鼠似的,立马盯了过来。
他双手插袋,立即按下拒接键,并且长按关机,以冷峻的态度与林俊荣对峙。
林俊荣还嬉笑着,假意关心:“谁找你呀?我儿子这么忙,有没有空听听老爸的……”
何家树知道林俊荣找自己所为何事。最近一个月,他打来的骚扰电话越来越频繁,还追到了西樵,肯定着急用钱。没等林俊荣开这个口,何家树打断道:“没钱。”
“这叫什么话?”林俊荣满脸不信,仍想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爸在杭城同人谈好生意,做夜总会,肯定赚的。你妈留给你那么多遗产,不要浪费嘛……”
他还敢提母亲。何家树克制着怒火,脑海中闪过在学校外面揍他一顿的可行性,但到底按下了,看起来无动于衷的样子:“你也配提我妈?别以为可以像以前赖着我妈一样赖着我,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话毕,何家树转身就要走。林俊荣见他态度坚决,开始耍无赖:“你偏要把话讲这么绝情?那我就去何家,跟他们说说,当年你妈早就知道你不是何宏霄的种,却一直瞒他们。你还能回何家?他们何家人会接受你?”
何家树闻言停住脚步,背对林俊荣听完这段话。沉吟良久,他才侧过身去,投给林俊荣复杂的眼神。对于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他有嫌恶,有怜悯,也有轻蔑的同情。
“林俊荣,我不觉得血缘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随便你去说,因为我从没想过回何家。不管是何家,还是你,都跟我没有关系。”
他言尽至此,对方听不懂就算了。
何家树沿着围墙向前走,确定身后的林俊荣没有跟上来才打开手机,看到未接来电,眉头微蹙,不免为对方悬心,快步跑向校门口。
午休时间要结束了,门口不论是学生还是路人都屈指可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觉懊丧,在脑海里下意识思考如何补救,忽然远远地看到从学校里走出的父子。
何家树下意识后退一步,借树干挡住自己,凝视着那画面。
道边停着的那辆车正是何宏光的。
童年的记忆里,二叔是个非常老派的人,换过几次新车,却都是奥迪的经典款,颜色一定是黑的。
何宏光腋下还夹着公文包,显然公司还有事要忙,抽空被老师请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不是担心儿子的身体状况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