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60)
话语萦绕在耳畔,画面却模糊了,变成一滩泡影,十四岁的何家树永远留在过去的西樵,二十二岁的何家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且不被欢迎的来客。
他拿起银行卡回到武馆,向陈龙安陈明去意,并且委托陈龙安把银行卡归还给何宏光。
陈龙安愤愤不平,念叨着:“既然你二叔那么说,你不是他们何家人,那你留不留在西樵关他屁事啊?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
何家树不想一次次揭开伤疤,异常平静地说:“我妈销户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小浩的病也好转了,我确实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什么话啊!你兄弟我呢?怎么,真把我这里当招待所了啊。”
“那你真要把我留下来当祖宗供着啊?”
“滚蛋,我当你活爹!”
何家树迅速收拾好行李,来时就是一只黑色的手提包,去时同样也是。
手提包被放在墙角,何家树拿起桌上的手册,递给陈龙安。
“这个给你,里面是我给小浩制定的训练计划,你照着来就行。”
“我不要!”陈龙安不接。
“那你交给小浩。”不等他拒绝,他放回到桌上,旁边还有一只保温杯,“还有这个,小浩要喝的绿豆沙,你一起交给他。”
“我不交!要交你自己交。”
何家树不语,点了支烟,踱到窗边去吸。
陈龙安长叹一声:“浩浩怎么办?你不打声招呼就走?”
何家树放下手臂,看火苗灼烧着烟叶,心中触动,表面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垂头略作思忖,忽而开口,拜托陈龙安最后一件事:“阿龙,帮我准备一条船。”
次日清早。
何家树再度回到武馆,拎着手提包就走。
陈龙安不问他昨夜去了哪里,鲜有的沉默着,反而是他话多起来,不放心地叮嘱着。
“小浩最近状态好了很多,我走后,帮我照看他,多带他运动、训练,陪着他参加龙舟比赛,对他有好处。”
“知道了。”陈龙安不情愿地接话,“头回见你这么啰嗦。”
手机响起,何家树看了一眼,眸色复杂。他没忍心拒接,只是把手机静音,放回到口袋。
陈龙安默默看着,追问:“真舍得啊?”
何家树苦笑:“走了。”
陈龙安到路边给他打车,唉声叹气的,又问:“这一走,什么时候再见?”
何家树装出一副轻松的语气:“想我就去找我呗。”
“你要是不想,没人能找得到你。”陈龙安一脸严肃。
“放心,这次不会了。”
远处恰好驶来一辆出租车,陈龙安招手拦下,跑了几步,朗声询问司机:“师傅,去车站,走不走啊?”
司机点头应声,陈龙安便帮他把手提包放上车,两人最后说几句话。
不远处,陈俊立和陈阿福一起定在原地。
陈阿福还还呆呆地问:“那不是阿龙哥吗?何家树……他们干什么去啊?”
陈俊立的脑子已经转过无数个弯了,没时间和陈阿福解释,阻止的心思猛然跳了出来。设身处地地想,假使他的妹妹决定悄悄离去,他一定希望有人告知自己。
“阿福,帮我请个假,我待会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跑,徒留陈阿福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
“欸?你去哪儿啊?”
水面波光粼粼,小船像温和的摇篮,夜很长,迟迟等不到天明,却给人带来一场美梦。
直到睁开眼的那一秒,何家浩都觉得自己在一条小船上。
可梦醒之后,只有天光大亮时仍旧一团漆黑的卧室,他坐起身来,神情恍惚,一时间竟不能确定昨晚的经历是真是假。
何宏光临出门之前来到他的卧室,蛮横地拉开窗帘,强势地通知他:“你不是病了吗?那就好好在家养病,按时吃药,我已经告诉你妈给你做些好吃了,别出去乱跑。学校那边也请过假了。”
不需要何家浩的回应,他果断离去,同时,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何家浩顿时清楚了自己的境况。
他不气馁,视手机为联系外界的媒介,第一时间给哥打电话,对方却迟迟没有接通。
他安慰自己,哥一定还在补觉,那他先用短信告诉哥一声,以免哥担心他。
可当他打开短信界面时,心跳骤疾,难以置信——最新一条短信不应该是哥在病房外面发送的“我在门外”吗?为什么不见了?
何家浩对着手机怔怔出神,不安的感觉席卷全身。
不多时,卧室的门又被随意打开,何家浩立马扣放手机,用被子盖住脑袋。
他知道来人大概是母亲,暂时也不想和母亲沟通,就当做迁怒好了。
“家浩,你同学来了。”王丽华见何家浩没有起身的举动,上前扯开被子,“你同学来给你送作业,起来打个招呼。”
何家浩烦躁地舒一口气,无法抑制汹涌的窒息感,致力于扮演一具死尸,不为所动。
陈俊立主动开口:“阿姨,这套题有几个易错点,我得慢慢给他讲,您先去忙吧。”
“好好好,那你们学习吧。”王丽华走到门口还回头呼唤,“家浩,快点起来。”
门被带上,何家浩木然盯着头顶的白墙,陈俊立则露出罕见的俏皮,弯腰用耳朵贴着门,确定脚步声远去后,他上前一把薅起床上的人。
“何家浩!你快起来!再不起来你哥走了!”
“什么?!”何家浩眼睛一亮,猛然翻身起床,情绪激动。
“我刚路过武馆,看到你哥拎着包要去车站,你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
何家浩立即就要向外冲,陈俊立赶紧把他按住。
“你先别急,我下去把你妈支开,你找机会就跑。”
何家浩点头,礼貌又郑重地向他道谢:“陈俊立,谢谢你。”
陈俊立正要开门,闻言高傲地睃他一眼,冷哼道:“反正能让你成绩下滑的事,我都愿意做。”
第46章
陈俊立佯装肚子痛,先何家浩一步,捂着肚子跑下了楼。
王丽华虽然觉得他病得突然,还是赶紧翻箱倒柜地找药,何家浩收到陈俊立给的信号,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冲出家门,与遛弯回来的何老爷子和何宏娟撞个正着。
视线相对,什么都不用说,都懂彼此的意思。
何老爷子点了点头,催促他:“快走!”
何宏娟则让出身位,笑着推他一把:“快去吧,被你妈发现的话就麻烦了”
何家浩不再耽搁,撒腿就跑。
村子里的出租车并不多,他一路向车站的方向跑,顺便张望路边是否有出租车的影子,总觉得脚下的石板路那么熟悉。
收到兔子灯的那个雨夜,他独自浑浑噩噩地出逃,不辨方向,不正是同一条路?
昨夜他们看了太久的星月,今天毫不意外的是个好天气,阳光刺眼,他好像不知疲倦似的,一分一秒都不敢停歇。
上天作弄他,早已跑到宽阔的主路,何家浩还是看不到一辆出租车,生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越跑越快,任心跳超出负荷。
他不怕摔倒,也不怕生病,甚至怄气似的想着,倘若他真有什么好歹,哥肯定就舍不得走了。
不,他又在心里否定着,只要还没榨干他全部的力气,他就不会放弃,爬也要爬到车站。
倘若前往潮州的客车已经出发了,那他就买一张车票,追到潮州。
不仅如此,他还要买上两张返程的车票,塞到哥的手里,拽也要把他拽回西樵……
上天可怜他,前方的路边停着一辆空车, 他喘得喉咙沙哑,焦急地告诉司机:“车站,去车站,师傅,麻烦快一点!”
前往车站的路上,他在心中自嘲,还要得益于哥的锻炼,否则他的体力未必能支撑到现在。
熬夜过后的疲累,时快时慢的车速,无法遏制的焦虑,这些糟糕的感觉像浪潮一样打过来,打得他浑身是水,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