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教师生存日记(78)
“刚逃出来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是这样,在街上徘徊着,等一个死的机会,”孟寄宁说,“但我这人很矛盾,内心深处,我其实很怕死。”
顿了顿,他继续说:“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你。”
一个身上看不见光的人,一个在地狱里挣扎很多年、只剩魂魄在人间游荡的人。
“你比我惨得多,惨到当时的我都愣住了。你要知道,那时候在我心里,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孟寄宁说,“所以我天天跑来看你。”
看你怎么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怎么一天一天硬撑着活下去。
“每次看到你,我都有一种莫名的信心,我想,连你都可以活着,那我也可以,”孟寄宁说,“对我而言,你就是那最后一片常春藤叶。”
顿了顿,他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望向齐椋。“所以我会在你生日那天赶去你家,所以我会做那张假结婚证,”他说,“我怕你死了,我最后的一点勇气就断了。”
目光碰撞前,他有些战战兢兢,他不敢预测对方听到这些话的反应。他这辈子从来没说过这样真诚的话,第一次说,就是在伤害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人。
然而,齐椋的眼神很平静。
他把自己剖开给他看,他却好像自己只是谈论了天气。
“谁说我是为了你?”齐椋说。
孟寄宁心中一颤。
“他可能会为难我,为难我父亲,”齐椋说,“我父亲可是当年唯一的证人,处境很危险。你不要自作多情。”
孟寄宁快绝望了,事情正在向无法挽回的地方疾驰而去。
齐椋低下头,高而笔直的脊背像是折断了似的。他把孟寄宁从门边拉开,孟寄宁执着地拽着他不放。
“不行……不行!”孟寄宁说,“我不能让你断送你的前程,你明明马上就可以有未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用积分卡了!”
齐椋仍然不为所动,孟寄宁一边死死拉住他,一边颤抖着拿出手机,拨通哥哥的号码:“哥,你让疗养院的那些人停下!”
齐椋和电话对面的人同步惊愕地说:“你干什么?”
“这个人要把疗养费当成你们买凶的报酬!”孟寄宁说,“在他想清楚之前,你们一分钱也不能出!”
孟初听到这句话,愣了一瞬,立刻加重语气:“胡闹!赶紧拦住他!我们已经查到一点线索了。”
孟寄宁愣了愣,望向齐椋:“真的?”
“只是证据很难找,”孟初说,“不过,我们知道一个地方,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点帮助。”
付关山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度造访这个客厅。
屋内还是那样冷清,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好像踏入了某个循环。
唯一改变的是,对方脸上的衰败痕迹。
随着付关山的讲述,生命力一点一点从对方身上抽离。这样肉眼可见的苍老,几乎是可怖的。
付关山简明、扼要地讲完当年的事件,仲渊低着头,望向桌面上那份证词,还有那张手表的照片。
付关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从脖子、手指的颤抖看出来,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阳光从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但似乎照不到两个人身上。他们的魂魄和记忆早去了另一个地方,久远的、阴暗的河边。
良久,仲渊开口:“这些……也不能证明什么。”
付关山一瞬间几乎暴怒,又很快平静下来,因为这反应太合理了。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他感觉到了什么。
恐惧。他望向他的父亲。深切的恐惧。
怎么能不恐惧呢?
是他造成了这一切。他养大了杀人凶手,他给了对方杀人的理由,他甚至在小儿子冤魂未散的时候,就走到了加害者那边。
他还让杀人凶手做了继承人,把自己的毕生心血拱手让出。
“你猜到发生什么了,”付关山盯着他,像是要一点点把木楔子钉入他的心脏,“从我说仲文楚在现场,你就猜到了。”
他和仲文楚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总该从一些影影绰绰的迹象里,知道仲文楚的为人。
他知道仲文楚做得出来。
仲渊攥紧了手杖,即便有沙发撑着,他虚弱的身躯也摇摇欲坠。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声音满溢着恨意,只是这恨意的对象并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付关山望着他说:“我想要一些东西。”
老人没有回应。
“他在开曼群岛有一家叫Boulder的公司,做上市咨询业务,”他拿出了一沓文件,“关于这几个项目,你知道什么吗?”
仲渊仍然如同雕塑一般凝滞着,只有眼珠缓缓移动到文件上。他没有断然否认,本身就说明了什么。
付关山把文件放下。他现在还能保持心平气和,他自己都惊讶。
他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对方仍然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他打开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这贸然的动作让仲渊抬起了头。
“不,”付关山向电话对面说,“这次不是我要打来的。”
他点开免提,仲文楚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你又想干什么?”
仲渊眉头紧锁,望向付关山,目光中显然有着同样的疑问。
“我和父亲在一起,”这称呼很郑重,反而增添了一丝讽刺意味,付关山转向仲渊,把手机放到他面前,“十八年前的事,父亲都知道了,他想跟你说几句话。”
对面霎时沉默了下来,这几秒的真空里,房间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然后,电话两端的三个人,几乎同步有了动作。仲渊怒喝了一声“谁允许你这么……”,仲文楚开口解释“爸,你别听他胡说……”,而付关山拿回手机,摁了挂断键。
仲渊的胸口起伏着,对他怒目而视:“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付关山说,“只是他现在知道你知道了。”
仲渊盯着自己的大儿子,忽然感到对方无比陌生。
“你要是了解他,就该知道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付关山说,“就算你不想整垮他,只要他觉得你恨他,他觉得有威胁,就一定会提前下手。”
其实,仲文楚疑心重,他父亲又何尝不是。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拍了拍桌上的文件:“所以,关于这几个项目,你知道什么吗?”
第55章 宣判
经济犯罪的立案、侦查、起诉往往耗时很长,不过,仲文楚的案件由于内部人士举报,证据搜集得很快。
庭审后,他终于收到了一个律师之外的会见申请。
他母亲。
看到来人时,他一瞬间有些失望,又有些感伤。这么多年,时移世易,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后,最终留在他身边的,还是只有她。
他扯着一抹嘲讽的微笑,在玻璃对面坐下。“放心,”他说,“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
母亲皱了皱眉,似乎对他的揣测很不满。“那么长的审讯,你什么都没说,我当然知道我很安全,”她说,“我只是想来问你,之后还有什么心愿。”
他挑了挑眉。母亲倒真是在关心他,尽管是在取证阶段结束、确认他守口如瓶之后,才拥有的关心,毕竟还是关心。
他会在牢里待很久,久到出来时,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所以她让他许愿,就像小时候过生日时那样,用一个大礼物弥补平日的忽视和疏离。
仲文楚往后靠在椅背上,手铐发出金属碰撞声。“别让他幸福。”
母亲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说清所指。他们恨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的事业做成什么样,我无所谓,”他说,“但我不想让他和任何人结婚。”
母亲望着他,叹了口气。盯着一个成年人跟谁领证,这太可笑了,但她答应了。“好,”她说,“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