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前世忠犬找到后(54)
他也还是低着头的。
他还敬他。
屋外夜风呼啸,草木瑟瑟。屋内粗木麻布,处处简陋,屋头甚至顶上破了个洞。只有一个的烛台摇曳着火光,夜里略显昏暗,连楚樾的脸都照不清。
祁昭看不清他,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晦暗无比。他突然无比庆幸楚樾没有带着他回去,没被旁人看见如今这副风中残烛的模样。
他按了按颈边,那里烙印着敌国的奴印。
是几天前,一群兵士将他按在地上,用在火里烤过、还通红着的器具按在他颈边的。
他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里,兵士们哈哈大笑。
楚樾已经看过了,但他没有厌恶唾弃,只是眼睛更红了些,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楚樾跪在他床边,又一次出声请他睡下。
他声音颤抖。
“真的不回去了吗?”
祁昭哑声问他,楚樾点点头。
“敌军在与大衡一战。”楚樾说,“大衡臣子,还余下一些。我接到消息时,是带着北疆军回来的。”
“大衡还留着一些兵马,还想背水一战。”
“可我不回去。”楚樾说,“不救殿下的大衡,我不回去。”
祁昭想起皇宫的火海。
他想和楚樾说些什么,可楚樾说:“我和殿下躲在这里,不再去外面。”
“外面还在打,外面若看见殿下,不知要说什么,做什么。”
“我和殿下躲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楚樾边说边抬头看他。
对着那双望着他的,乞求的、痛苦的眼睛,祁昭说不出话来。
他的喉咙干哑了,大片大片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哑了半晌,他只说:“睡吧。”
秋雨连绵。
那之后就下起雨来了,天很少放晴。
楚樾真的没有再回去,他甚至脱了战甲。那些跟他一起得了荣耀功名的战甲寂寥地挂在屋里,和那些锅碗瓢盆一起。
他开始外出,拿着屋头里猎户留下的弓箭和斧头。
有时候去劈柴,有时候去狩猎,会抓回来一些兔子山鸡做了吃。
他是真的想这样一辈子。
祁昭躺在床上养伤,和战甲两两相望,心中和外面的秋雨一样凄凉。
楚樾给破军——他的战马搭了马棚。
可那是匹在战场上随他厮杀的铁骑,怎么会愿意留在农家小院里拉磨消沉呢。
祁昭时常听见它在屋外不安地嘶鸣,他知道它在想念战场。
可他说不出什么话来。
祁昭总是做噩梦,梦里是皇宫的火海。
被敌军抓住胳膊一剑刺死的皇后,轰隆隆倒下的宫檐下皇帝的长笑,宫人的惨叫路上的焦尸。
他总被梦魇到,总是楚樾将他叫醒。每每醒来,祁昭都泪流满面,又是楚樾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没事,此后都不会再有事。
祁昭就在他怀里哭。
秋雨连绵。
噩梦做了很多天,祁昭也慢慢习惯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会让很多很多都变得理所当然。
身上的伤好了许多,祁昭慢慢能坐起来了。
可秋雨从来没有停过,脖颈上的烙印渐渐会变得发痒。
祁昭有天望着窗外出神,仿佛又看到在烧着的皇宫,和那些兵士。
他是恨的,他是恨得几乎上不来气的,可是他的身体又让他没办法恨得太撕心裂肺——就像外面的秋雨,是那样细密不停又无力的恨。
他望着秋雨出了神,想着那些死于大火和剑尖的父母旧人和自己,没有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等雨大了,他忽然感觉到什么,一回头,才看见楚樾站在门外。
他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门框外,浇着雨,望着他,手里拎着一把斧头,身后背着一筐干柴。
祁昭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时他的眼睛。像是有一把尖利的尖刺刺进了心头去,他站在那里愣住了。
莫名的,祁昭知道,他猜到了。
于是他转过头,向楚樾一笑。
“回去吧。”他说,“你不该是留在这里陪我磋磨到死的人。”
他说楚樾,你看见皇宫那片火海了吗。
没看见吗?
没关系。
没看见才好,真是太大的一片火了,烧得天上的星星都没了,烧得跟天亮了一样。
烧得皇后被一剑刺死后又被连捅了好几刀,烧得皇帝被宫殿压死还在笑;烧得静妃拼了命地把公主往墙上扔,公主刚爬高了点就被一箭射中了,又摔了下来。
静妃疯了,转头冲进敌阵里死了。宫人们四处逃窜,兵士们四处喊杀。
“你还忠心我吗?”
念叨着念叨着宫里的惨状,祁昭突然舌尖一转,问他,“你的话,还算话吗?”
“还忠心我吗?”
“忠。”楚樾说。
“那就去吧。”祁昭说,“回去吧。”
“封狼居胥,大灭狼族,得封冠军侯……这样的功绩,怎么能跟一个废物待在深山里,过半辈子呢。”
“我——”
“去吧,楚樾。”
“他们杀了母后,杀了父皇……而我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
“你已经是我唯一的后路了,你是我唯一的一把刀……你若不去,还有谁替我去呢。”
楚樾哑口无言。
“……如今回去,也只是跟随众臣,效忠二皇子。”他说。
“可我只有你了。”
“……”
“我什么都没有了,楚樾。”祁昭说,“二皇子就二皇子吧。”
“替我回去吧。”
“只要你还有忠心,二皇子又如何呢。”
“别陪我摔进泥沟里,别跟我一样……后半辈子都这样废物下去。”
“你的战甲和马都在哭呢,阿樾。”
“走吧。等你报了我的仇,再来找我。”
客厅里的时钟滴滴答答。
面前还摊着各式各样的历史资料,陆青泽对着一桌子的狼藉沉默。
额前的发在眉眼上落下一片深深的阴影。
那年秋雨连绵,他记得他变成一个废物的时候求楚樾回去。
楚樾在他面前跪了很久,然后说会把一切安置好再走。
他还是答应了。
祁昭说好,又说以后如果某日大势再来,就照他所期望的去做吧。
他说的就是自己再被抓走的话。
那时敌军还没来,可祁昭有预感了。
他没有和楚樾明说。或许是知道躲不过,又或许是知道他这样的主子只会拖累楚樾。
倒不如一死,还能给他涨涨士气。
死了的主子,最是高风亮节。
也如他所想,没出三日,敌军来了。
带走了他。
自此,他的前生匆匆画了句号。在敌国的地牢里,他与小将军无声无息地死别了。
陆青泽长叹一口气,再抬头,他看见楚樾又站在卧室的门框里,黑暗隐去了他半张脸。
不知楚樾在想什么,那张脸上竟是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陆青泽觉得他好像有点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到底哪儿怪。
陆青泽问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楚樾又笑起来,说:“等殿下睡觉。”
陆青泽无可奈何,站起来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资料收拾好,睡觉去了。
夜深了。
天上月朗星稀,夜风轻拂。
竹子村的杂草空地上,李无已坐在坟冢前的一块石头上。
他的面前,半空中漂浮着一团云烟。而云烟之中,是一片云镜。
镜子里,竟然倒映着陆青泽家中的情况。
镜中能清晰看到,陆青泽收拾好了资料,进了卫生间洗漱。
而楚樾站在卧室里,等陆青泽一进卫生间,脸上的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负在身后的手握紧成全,嘴唇咬紧,牙根在嘴巴里面恨得被咬得咯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