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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3)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 标签:宫廷 江湖武林

  他觉得此人面善,说着说着,倒消去了一些心中的畏惧,也敢偶尔偷觑一眼对方了。听他这样说,瞿元嘉又一次起身,声音极低,语气却是没有一丝犹豫迟疑:“不会错。程家五郎没有死……没有死。”
  他呆了一呆:“你认得我?我到底是谁?”
  “你是程勉。”最后两个字,更是轻得近乎无声。
  这名字陌生无比,程勉怀疑地看向瞿元嘉:“程勉是谁?”
  “是我家大人,四——五年前,旁人说你死了。”
  “……我没死。”程勉自言自语,“可我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原来我叫程勉?”
  他已经把“不记得”翻来覆去说了太多次,瞿元嘉这一晚大悲大喜数次,冷汗早已浸湿了重衣,这时听他再说一次“不记得”,还是情不自禁地又朝程勉望去——形销骨立,狼狈不堪,与诸人知晓的那个“程勉”,确实说得上云泥之别了。
  程勉右脚脚心有一粒红痣,这乞丐的脚心只有层层叠叠的伤疤,诸事一问三不知,连字也不认识一个,瞿元嘉不由得想,倘若秦国公伉俪死而复生……或者陆槿从棺中起死,又是否能笃定地说上一句,此人就是五郎无疑?
  内心叹了口气,瞿元嘉和颜悦色地点点头:“你叫程勉,行五……一时半刻记不起不打紧,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程家五郎。如今终于回来了……”
  念及此,他又忍不住轻轻一咬牙,才能忍住哽咽和心中激荡,可正要将说了一半的话再说下去,定睛一看,不知何时起,程勉竟是靠在几上坐着睡着了。
  瞿元嘉没有叫醒他,而是沉默地望着程勉。他醒着时唯唯诺诺、畏畏缩缩,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哪里还有半分程勉的模样?可此时他半张睡脸藏在皮裘深处,神色平和宁静,不是程勉起死回生,还能是谁?
  他看着程勉枯蓬一般的乱发,鸡爪子似的伤痕累累的十指,目光最终落在左眉梢那个几不可见的伤痕上——天长日久,那伤痕像是一粒极小的白星,无声无息地栖息在眉角的深处,如今,竟也成为一枚印记了。
  瞿元嘉默默守在程勉身边,久久不忍将他叫醒,一直到端水取药的管家回来,他这才转开视线,轻声吩咐:“先不要上药了,你们唤醒他,更衣梳洗之后,让他睡吧。”
  管家疑虑地瞥了好几眼程勉,忍不住低声问:“瞿郎君……这、这真是大人?”
  瞿元嘉再不看程勉,略一点头:“他看起来心智尽失,不知道这几年来受了什么罪。待明日,我将此事禀明母亲,让她过府来看一看他。”
  “可娄夫人……”
  瞿元嘉当然知道他的未尽之言——自从平佑之乱,他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现今已是目不能视物,即便看了,失明对失忆,能辨认出什么?
  不如……
  这两个字刚刚起头,又被迅速压了下去。瞿元嘉折身望了望灵堂,黯然道:“或许是老天开眼,竟真的让五郎回来了……偏偏还是今日。若日后他恢复记忆,真的是相貌如此相似的乞丐,再做计议也不迟。”
  不知何时起,他面上流露出极重的悲哀与疲惫之意,管家见状,恭敬地行了个礼,再不多言。
  “哦……五郎回来一事,暂时不要外传。”瞿元嘉轻声道。
  “这……”
  瞿元嘉轻轻苦笑:“也罢,无论他现在记得什么,回来都是好事,何必瞒。”
  说完这句话,他挥挥手,似是不忍再多看程勉,也不等管家将程勉叫醒,无声地离开了。
  就在住下的第二天傍晚,当程勉从一个长长的午觉中醒来,发现不知几时起床榻边坐了个瞎妇人,听到他醒来的动静后,二话不说伸手在他脸上摸了半天。程勉不认得她,但还记得站在近处的瞿元嘉,揣摩了一番瞿元嘉的脸色后,程勉决定还是让她摸吧。摸着摸着,那瞎妇人忽地大哭起来,搂他入怀,翻来覆去地喊起“五郎”来。
  他后来才知道,这瞎了的妇人是瞿元嘉的生母,也是自己的乳母。
  可别说乳母,就连自己的亲娘是谁,程勉也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归记不得,程勉现在很乐意当“程勉”——既然别人说他是程勉,给吃给穿给药,还有人伺候解闷,虽然暂时不能出门,但有着这样的日子过,别说程勉,李勉周勉王勉都当得。虽然一觉醒来告诉他死的那个人是他妻子,他要穿白衣服服丧,程勉也只是心里觉得晦气,还是答应了。
  他还问瞿元嘉:“我有儿子没有?女儿呢?”
  瞿元嘉正在看仆人为他换上齐衰,片刻后摇摇头:“没有。”
  程勉抓抓脑袋:“哦。好吧。我妻子……是怎么死的?”
  “急病。”
  “她好看吗?”
  瞿元嘉一怔,似乎是考虑了很久如何措辞,终于答:“陆夫人未出嫁时,是京内出名的美人。”
  因为没有任何与妻子共同生活的记忆,程勉并不觉得如何伤心,听说是个美人,只是惋惜:“哦,可惜了。瞿大人你呢?娶妻没有?”
  “没有。”
  对于瞿元嘉,程勉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讨好巴结。他很是惋惜地说:“您这样一表人才的伟丈夫,年纪也不小了,居然还没有成家,太可惜了!”
  瞿元嘉还是摇头:“也说不上。这几天休息得还好?”
  “好、好、好。”程勉喜不自禁地回答。
  “衣食住行,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没有没有。习惯得很。瞿大人,我以前是不是做了什么大官?不然怎么有这样大的宅子,吃穿都和神仙一样?”
  瞿元嘉被这句话引得短促一笑,没有直接答他:“你先好好休养。大夫说你辛劳过度,心智有些受损,等身体调养好了,说不定都想起来了。”
  程勉点头:“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是我该知道、却不记得的了。”
  “你能找回故宅,就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急不得。”
  程勉虽不记事,可察言观色的本事没丢,知道自己虽然是这家的“主人”,但家里刚刚去世了主母,也没有其他长辈,真正主管一切的,应该就是眼前的瞿元嘉——下人对瞿元嘉的恭敬乃至畏惧,远远胜过对他的。所以程勉也跟着把瞿元嘉的“急不得”当成了金科玉律,只管放心吃住,每日等着医生上门给他看病开药,慢慢调养。
  程勉记忆里从未有过如此安逸舒适的生活,吃穿不愁,更不必担忧他人打骂,偶尔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赶得无处容身,惊醒之后身下是温暖的被褥,屋子里更有说不出的香气,让他后怕之余,不免还是庆幸:瞿元嘉说得不错,这必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如果自己不是真的程勉,谁会给他白吃白穿,还像菩萨一样供着伺候呢?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程勉渐渐想明白这一点,心头最后一点“认错人”的忧虑也烟消云散了。
  因为生活安逸,他的膝伤已经结痂,手脚上的冻疮也有了起色,有一日沐浴出来,无意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脸,程勉不免吓了一跳——原来自己长得也不差!确实有点公侯大人的气派。一旦发现这点,他不由得美滋滋照了半天镜子,全没察觉有侍女,待听到声音,整个人一抖,差点仰面摔了一跤。
  府上的侍女都上了年纪,看不到年轻的美人,程勉起先有些失望,后来发现侍女们年龄虽大,但服侍起来甚是体贴,渐渐也习惯了。待对方为他梳好头,程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玉娘,我们之前见过没有?”
  玉娘摇头:“我是随夫人陪嫁来的,不曾见过大人。”
  “哦……”程勉哦了一声,又忽然警觉,“没见过?你既然是陪嫁来的,新婚时总见过新郎官吧?”
  他自觉这话问得很有道理,没想到一问之下,玉娘竟红了眼眶:“大人是真忘了,也真不知情……当年夫人是捧着大人的牌位成的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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