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行十九卷(102)
阿达加迦再度在把衣服“卖掉”和“穿上”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只是这次没花多久就选择了换上这身行头。接着在房东充满低俗风格的调笑声中,退租了阁楼并进行了简单的相互道别。他没能走出临时居住区,就听到了自己肚子因为饥饿而发出的愤怒抗议,这才想起被乌卢克丢出来后忘记了吃晚饭这件重要的事,当即就近找了个地方填饱肚子。可惜,临时居住区的食物跟暗系居住区完全不能比,堪称非常糟糕,这身衣服又让他被各种家伙找了麻烦,导致这顿饭吃得十分不愉快,让他更加想念乌卢克烹饪的烤肉了。
想念是一回事,他的脸皮还没能厚到刚被丢出来又跑回去的程度,自然只能在不愉快的晚餐后选择到暗系居住区漫无目的的溜达了一阵,直到月亮攀升到他的头顶正上方,才自言自语道。
“虽然时间有点早,不过还是先去集合吧。”
这是他不在要塞时所养成的古怪习惯。有时候他会选择与自然精灵们说话,有时候则是纯粹的自言自语,为的是避免长期在野外独自生存的自己一不小心变成个“放弃语言表述能力”的哑巴。这个目的显然已经完美的达成了,只是他当周遭有其他同胞的时候,他反倒会尽可能礼貌而简短的说话,剩下他自己的时候反而话会变得很多。直到在科特拉维威逼只下,他才勉强学会了那些兀长又虚伪的阿谀词汇。
十年,足以改变任何习惯。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西乌斯停留了整整十年。这是自上一位指导者去世后,他连续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最久的时长,理由正像是科特拉维所说的那样……影子。
阿达加迦再度及时制止了自己的思考行径。仿佛藉由这种自控行为,才能让他保持基本的理智。久而久之,这种行为也就跟自言自语一样,成了他的另一个习惯。只是此时此刻的现在,有些似乎有些不太管用。他的脑海中依旧是回荡着科特拉维的那些话,并藉由它们滋生出更多根深蒂固的东西。
影子。相似。情感。
刚才填饱肚子的时候,他甚至十分谨慎的没有碰过半滴酒,为的是防止小城主借机找他的麻烦。只是他前往走的步子却因为思绪而变得有些摇晃,就像喝醉了一样。
永行小队出发前的夜晚,似乎是个漫长的夜晚。
上一次历经如此漫长的夜晚,是在什么时候?
忘了。算了。遗忘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第83章 两种骑士(14)d
阿达加迦向要塞墙东塔楼的前轮值同胞证明了自己的身份,顺利获准提前进入永行小队的集合地区域。只是他来得过于早了,集合地周围只有他自己。他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装束,又隔着衣服摸索了一下手臂上缠着的身份牌,得到自己实在无聊的结论后,只得再靠近了一些真正的东塔楼所在。
东塔楼的名字与它的轮廓严重不相符。内外都是圆顶,雪白的半圆跟“方糖块”并列在一起的话,简直能组成人族绘画基础课程里所必须用到的几何石膏体群。周遭则是十八根圆形立柱负责支撑,四处布满了古精灵族式的繁复镂空花纹,却没有因为过于中空而支撑不了圆顶,华丽、坚韧却牢固的如此矗立了数千年之久。
作为古精灵族不知道曾经做什么用的遗留建筑之一,它没有墙壁或窗户做遮挡,显得通透而美丽,看起来不像是一座塔,更像是中央城堡上切割下来的其中一部分。在遥远的古精灵时代,它的确不叫东塔楼,只是现在被灵族如此称呼而已。
四名恪尽职守的高阶战士分别位列不同方向守卫东塔楼,犹如捍卫首座上的城主,让它成为被来回巡视的要塞城墙顶上一块静止的画布,格格不入地陈列在那儿。等阿达加迦走得过于近了,自然引起了爵位战士们的注意,只是他们都参加过之前的召集,已经记住了阿达加迦的长相,甚至还向他点头示意。
这个没有战斗力却非常幸运的低等战士——阿达加迦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到这样的句子,却没有发怒。他谨慎地驻足在不会引起对方警戒的距离,礼貌地点头回礼,目光则越过了值守的战士,从东塔楼立柱的缝隙之间穿过,定在里面陈列着的剔透的水晶高脚杯上。
它们以环形排列在圆形银质托盘内,旁边有同样质地的盛酒容器,隆重得像是城主们专属的晚宴,应当与明早出发前的简单仪式有关,是与特殊阶、圣阶和高阶都非常搭调的陈设,唯独不适合阿达加迦。可它们又区别于那些无聊的宴会,唤起了他回忆里较为久远的部分。
恍然间他仿佛看到银质的托盘里放着的不是水晶酒杯,而是一叠叠长笺纸张。它们都没有被卷起,只是整齐的平放在那儿。只要有一点儿风,它们就会纷飞其他的地方,因而需要一枚镇纸或是其他同样作用的东西。
他的导师,对,导师,而不是科特拉维老师。
导师最常用的是几颗苹果。绿色,红色,带着一种鲜活的气息,紧凑的拼接在一起。
其实开始是一颗,只是经常被藏在角落里又忽然跳出去的他偷吃掉。导致他的导师在无数次追逐纸张中失去了耐心,于是新鲜的果子就变多了,至少多到阿达加迦的胃口吃不光的程度。
短暂的回忆一闪即逝,他再度看清楚那些高脚酒杯,随后就失去了兴趣。
他就此绕过东塔楼,前往附近一处要塞城墙边缘,准备随便打发掉接下来的等待时间。
这段要塞墙虽然不是他此前守卫巡逻过的地方,大抵构造却相差无几。最重要的是,这里有能把他整个刮跑的凌烈大风,足以帮他理清混乱的思绪。
其实从科特拉维十年前出现在他面前、从他看清对方脸上所赋有的熟悉的优雅微笑开始,无论对方是否救了他,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就算他当时没有身受重伤,就算科特拉维拒绝,他也会跟来西乌斯。
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他控制不了自己。只是藉由科特拉维方才说过的话,才驱散了他脑海里盘踞已久的迷雾,让他明白了自己无法自控的真正理由。
他低头打量着自己那身洗旧了的短衫;同样陈旧的裤子与靴子;腰上佩戴的剑微微有些倾斜,是他故意调整出来的、早已经养成习惯的角度;甚至就连头发的长短都是刚好能遮住视线的半长程度……除了脸孔,都跟他记忆里的那位导师一模一样,是他不由自主的、尽可能的模仿。
这些旁枝末节足以证明他在最初的那段、曾经无法界定的情感里显得多么无知,更将所有妄动的思绪都归类到了侮辱的范畴。沉默是他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沉默的范畴包括他自己在内。可它却历久弥新,根深蒂固得无可撼动,成为他身上无以计数效仿导师而存在的影子。
他知道这样不好,他甚至对德隆纳都说过,指导者和学生之间适合任何关系唯独不适合爱情。只是他擅用了牢笼般的浓雾,遮蔽了自己思维,让自己维持在似是而非当中,不用直面无数年的迷途。以至于今时今日的他再也不敢面对任何属于自己的回忆,直到科特拉维出现在他的面前。
阿达加迦面色如常地经过一段笔直的城墙,目送负责巡逻的同胞走远后,陡然跃上要塞墙突出的顶端,十分不守礼仪的盘起单膝就地坐了下来。
城头的风依旧凌烈,却吹不散从堤坝裂缝里溢出的记忆,促使阿达加迦半垂下脑袋。
它们就像是他低头时额前一定会垂落的头发,以某种悠然的态度缓缓遮住他视线,即便他抬起手来将它们拨开,它们依旧会顽固的随着风滑落回原位,逼得他只能把它捆扎起来,这才能不受遮挡的看到前路。
他刚禁锢起过去,又被现在缚住思绪。无论是想让他逃跑的、充满自大与自恋发言的长篇大论,还是自己充满虚伪奉承的回答,除了不是“方糖块”或者随处可见的酒馆,都是科特拉维留给他的、区别于寻常指导者的“亲切”,是他们之间所独有的相处方式。即便他离开这里以后,不能继续靠抱指导者大腿混到工作;不能继续在实验室的走廊里打地铺;不会用科特拉维的名字在实验室混食物……甚至不能趁着指导者忙于实验时偷溜进他的通讯室去看电影了,他都不会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