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行十九卷(112)
他看了一眼帝坎贝尔所在的方向,发现他正被困在原生种们的包围中自顾不暇,自然不可能跑来干涉自己的行动,当即毫不犹豫地背向了海克鲁城主,借着风沙的掩护,无声地朝风沙愈发肆虐的那个方向走出一段。
他沉浸在一种坦然且庆幸的感觉之中,满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离去——就连唯一有可能注意到的诺迪兄妹都已经无能为力,还有谁能阻止他?
“再见了,讨厌的诺迪家族”当他脑海里刚刚冒出这句话,他的坦然就崩溃了。
他听见一声极力压抑的痛呼。
风声明明不停在他耳边呼啸,他的耳朵却听到了让他难以忽视的痛呼,逼得他不自觉停了下来。
他满脸纠结地杵在原地。
他好像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秒,也可能停留了足有一分钟,直到他命令自己继续往离开的方向走,却因为抬起的视线瞥见了罩在自己额前的、斗篷兜帽内侧边缘上的那枚小小纹饰——
美丽的水百合随着纺织纹路摇晃,“诺迪家族”这个词狠狠敲碎了他故意阻隔的良知墙壁,如同从天而降的冰凿,轻易击碎了久冻的冰面,留下了无以计数的裂缝,蛛网般扩散向四面八方。
阿达加迦骤然无力地垮下肩膀,接着又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极不情愿地按照原路返回到传送阵前,视线越过风与沙尘,看向帝坎贝尔被魔鬼们包围的地方。
如他所料,他看到了那名年轻的城主正在被怪物们围攻——就像十年前的他那样,被围困在灰白的恐怖森林里,只能狼狈的窜逃。
可怜。也可悲。
本来以帝坎贝尔的高阶能力是足以应付十匹魔鬼的,可惜他在魔力值的使用上出现了容错率之外的重大失误。
这是自以为是导致的。他年轻的脑袋里充斥着保护妹妹、永行小队以及某低等战士;然后又自以为是的倾注了大量的魔力,使用了“苍蓝火焰”;最后自以为是的选择了断后,用的还是稳定性很差、攻击力同样也不足的风魔法。
这位年轻的小城主,刚走过灵族漫长生命的十分之一,甚至可能只有二十分之一,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在野外控制魔力释出量的必要性。
这跟纯血与否无关,而是跟经验有关。
如果换成阿达加迦自己拥有高阶的魔力,这点数量的原生种根本不在话下。而即便是现在的他,依旧有办法解决十匹原生种。
可他只是杵在原地看着,仿佛一个根本不认识帝坎贝尔的旁观者。
他在犹豫。一而再的犹豫。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帮诺迪家族的成员,他们有什么资格要他的帮助?可他瞥见的水百合花纹却揪住了他的胃,也可能是他的心,让他的身体内出现了莫名的疼痛,如同谁在抽走他身体里的血。可他真的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帮他们,就像他们当初从来没有帮过自己那样。
直到帝坎贝尔因为自己的血而失去了视觉,成为一个暂时无法视物的待宰羔羊,接着是他的一条腿,直接被魔鬼们毫不留情的撕扯下来……
理应听见的惨叫声没有传入阿达加迦的耳中,反而是极力压制着几乎听不清的闷哼。
这个讨厌的小城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表面张扬得不可一世,看起来很难接近,其实却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甚至经常冲他啰嗦出一堆长篇大论,还很容易就……多管闲事的、过分关心他。可真正到了他在乎的时候,却只会选择黯然背身而去,留下一个可怜兮兮的背影。
压在年轻城主肩膀上那些无形的东西,让他不管有没有其他同族在场,都在极力压抑着自身最重要的一部分,并且好像会一直压抑下去,因为“压抑”本身成就了他如今的模样。
当剧痛造成的压抑闷哼声也被风沙裹挟着消失了,全身重伤的帝坎贝尔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阿达加迦的肩膀也彻底垮塌下去,好像就连他都对自身感到了绝望。
好吧,阿达加迦在心底对自己说,既然就在眼前,这便是他此生都逃避不了的义务。
他再度把自己腰间的破剑拔了出来。
他将武器握在手中,换了个姿势,摆出了跃阶战法的姿势。
这个姿势看起来既不特殊,也不夸张,就好像随便站在那里一样。只是,这个姿势竟然能让他在风沙中维持不动。
纹丝不动。
不止是他,就连他的衣饰和发丝都一动不动。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就像人类数千年前的摄影师那样,冲着彼端的灰白怪物们喊:
“请看这边,并且,别忘记微笑。”
第92章 两种骑士(17)
公主问:尊敬的骑士大人,您是否愿意为我而战?
骑士说:不,我的殿下。我只为正义和公理而战。
“科特——!”
阿达加迦骤然惊醒过来,看见残阳像鲜血一样割裂大地,留下或深或浅的红。
那天是他被科特拉维带进西乌斯城的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只是他已经不记得那天究竟是哪一天了。
那个傍晚,这个傍晚,或者某个傍晚,对他而言并无差别。反正每天都一样。
临时居住狭窄的漏水阁楼?繁衍实验室走廊里的地板?那些跟大雨里睡在泥地里相比算得了什么?跟严冬充斥着暴雪的荒原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魔鬼的力量与速度会在晚上翻倍,那个时候他们肯定会来袭击自己,白昼反而是他在荒原中唯一的休息时间,因而昼伏夜出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他每次在傍晚惊醒时的喊声都像喉咙里有血,惨烈,沉痛。
他颤抖着、不断地念着那个名字——科特。
数十遍如同咒语地嘶喊,让他再度获得面对现实的勇气:他无数次抱着剑睡着又惊醒过来;他无数次被灰白的森林包围;无休止的战斗让他伤痕累累,夜不能寐,超再生每天都在为主人超负荷运转;他从同胞或人类的尸体上捡走他们的食物和淡水,吞下那些变质的东西,在能填饱肚子的时候,尽可能将食物塞进胃袋里;他每天都向“三战灵”祈祷,希望明天还能找到足够的补给;趁着大陆上长达四十天的暴雨阻断了自己气味的扩散,即便被冰冷的雨水淋至失去知觉,也能在泥地里酣睡……
他早已经将这种“荒原之旅”视作理所当然,不是那些无聊的诗歌里所充斥的浪漫与自由意味的玩意,而是残酷与真实的现实。
他熟悉荒原里每一种气候所带来的预警,甚至忘记了要塞城中食物的温度、酒的味道、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床和其他家具的意义。
他还忘记如何使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与情感,忘了同胞们的感情是怎样的东西,因而变得迟钝而麻木,脑袋固守的只有那些记忆。
好处也有:他身体形成了特定的生物钟,到清晨就会困倦,傍晚降临则会惊醒;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遭遇危险,他就会醒来,杀死任何在自己周围带有敌意的生物;只要还在战斗中,他就感觉不到困倦或饥饿……他逐渐成为名副其实的战斗机器,而不是一种有智生命体。
此前在西乌斯城里生活的十年,给予他难以估量的安全感,让他在离开时不禁再三回望。而从他离开西乌斯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会重回十年前的噩梦。
多亏了它们日以继夜的无休止追杀,才能让被诺迪家族驱逐出要塞的他迅速学会精确地计算并控制自己魔力的“每一因子”释出,最大限度的利用自身稀少到可悲的魔力值,以无以计数的伤势换得了同等的庞大经验,将自己以往不屑一顾的跃阶战法变成如今赖以生存的唯一战力,让他能够独自在这片大陆的荒原中漂泊的苟活。
帝坎贝尔和永行小队的其他同胞们却跟他不一样。他们对这片荒原几乎是一无所知,也不需要过分了解。荒原不过是因为任务才会短暂停留的地方,等到任务完成,他们就会回到安全的要塞城内,继续享有城墙上无懈可击的防御魔法为他们带来的理所当然的安稳生活——近似于沙尘暴的风沙天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它作为一个气候现象出现时或许会突兀,却在结束的时候只会慢慢减弱,而不会突然消失,最不应该出现的就是骤停,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这场风沙并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而是原生种群在附近高速移动所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