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32)
不像他,很多年里都在被往事折磨,总是害怕再次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也因此,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有人告诉过他:做错事没关系,错了就错了。
能修正的就修正,不能的就任由它去,等待时光抚平。
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后悔。
比起做错的事,更容易让人感到深深懊悔的,其实是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所以他一直以来都竭尽全力,只要还有一点点机会,都要用力握紧,哪怕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做错事,也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留下任何后悔的余地。
因为那个人说过,后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覆水收回……
后悔,只是一种漫长绝望的开始。
兰又嘉害怕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所以,他有一件现在必须要做的事。
即使错了,也要做的事。
当会议室里响起那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时,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愣。
因为这道声音的来源,不是粗心冒失的新进员工,也不是正在等待重要电话的公司高层。
而是往常最不可能出现杂音的那个方向。
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铃声持续作响。
主座上的男人垂眸望去的时候,一贯淡漠的面色也罕见地怔了片刻。
屏幕中央显示着一个许久未见的名字。
唯一一个被设置了呼入白名单的名字。
尽管,是在对方再也不会主动来电之后,才有了这道再也不会被忽略的鲜明铃声。
短暂怔忡后,男人蓦地起身,握着手机快步向外面走去。
他头一次在会议中途突然离开,甚至连一声暂停都来不及说。
唯有坐在门口附近的员工,隐约听见了上司对电话那头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嘉嘉?你在哪?”
当这道声音在耳畔真切响起时,独自蜷在床上的人恍然地想,原来那真的不是意识混沌时的错觉。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念这个声音。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念傅呈钧。
“我在酒店。”兰又嘉的声音很轻,“剧组的酒店。”
他的语气那么诚实,诚实得让电话这头已经在匆匆赶往停车场的男人,愈发加快了脚步。
“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傅呈钧凝声问,“旁边有没有其他人?”
他的语气那么紧张,紧张得电话这头安分躺在床上的青年,渐渐扬起了唇角。
“傅先生,我现在意识很清醒。”兰又嘉说,“不用过来找我,也不用担心我……今天没有下雨。”
他不是因为被恐惧侵袭、神智混乱,才会突然给昔日的恋人拨去电话。
他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要告诉对方。
“我不会接珈蓝那个广告的。”他说,“不管策划案怎么改都不会接的。”
“我也不会接任何品牌的广告,无论是百裕、JA,还是其他,所以,不要再给我那些东西了。”
这段听上去相当冷静理智的话,让电话那头的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男人握着手机的指节渐渐收紧,嗓音微黯:“……你猜到了?”
“嗯,很好猜。”
代表着美丽和纯净,与他名字同音的“珈蓝”。
和象征着初遇那晚灿烂月光的“月亮湾”,是一样的逻辑。
再加上那份策划主题意有所指的广告案,已经足够令他穿过百裕与JA不合的迷障,在瞬息间猜中真相。
他一点也不了解商业上的那些纠葛与斗争,更弄不明白世人眼里的绝无关联究竟能信几分。
可他很了解曾经深爱过的人。
对方总是习惯于这样沉默的表意。
“我已经让孟扬拒绝过他们,但今天珈蓝品牌部的人还是来找我了。”
兰又嘉说:“所以我想,也许应该直接跟你说的。傅先生,不要再浪费别人的时间了,我不想拍任何广告。”
听筒那端的男人默然听着,问:“为什么?”
这一头的答案没有半分犹豫:“因为我不想成名,只想拍完这部戏。”
几秒后,男人愈发沉郁的嗓音再度响起。
“嘉嘉,你说过你想要被很多人看见。”
——“怎么忽然想去拍戏?”
——“因为导演说,我是最适合演绎这个角色的人。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是吗?那我改变主意了。”
相较那时的怅然迷惘,时隔两个月后,再度谈及这个话题的清澈嗓音,却显得很轻盈。
“我不要很多人的喜欢了。”
“我还是只要一个人的爱。”
电话那头便陷入了沉默。
毫不意外的沉默。
他知道的,傅呈钧不会对他说爱。
所以兰又嘉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要你送给我的任何东西,无论是广告,还是其他礼物。”
“那天你留下的项链还在我这里,你让梁助过来拿走它吧,和那枚戒指一起拿回去,它们应该很贵重,我怕邮寄会弄坏。”
片刻后,嗓音沙哑的男人只说:“梁思已经离职了。”
“……你开除了他吗?”
“是他主动辞职的,说个人职业规划有变。”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更习惯跟他沟通的话,我可以再聘——”
“不要。”兰又嘉立刻回绝道,“他都已经辞职了,你肯定也有了新的助理。”
男人没有否认:“新入职的助理叫安娜。”
“安娜?”
“不是外国人,她姓安,名字就叫娜。”
“……我没有好奇这个。”
“嗯,是我想告诉你。”
“……”
“她在法国留过学,法语名也是安娜,履历跟林映很像,性格也跟她很像。”
“那她一定让你觉得很省心。”
兰又嘉下意识说完,便听见电话那头同样下意识的回应。
“嗯。”
轻轻的,温柔的一声应。
近得就像拥抱时落下的呼吸。
紧贴着潮湿的面颊与眼睛。
于是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又哭了。
眼泪一滴滴滑落枕侧。
只是寂然无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哭。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不明原因的突发昏迷,或许是因为所有正在心间汹涌的习惯与记忆,又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
无论如何,那个人没有察觉。
幸好没有察觉。
他不想让那个人发现这一刻倏然滑落的泪水。
他讨厌被可怜。
因为在所有关于爱的幻觉里,怜悯是最逼真的,也最伤人的。
就像一个很好的、心软的医生,温柔地怜悯一个很糟的、爱哭的病人。
他不要被医生可怜。
也不要被此刻听筒里的那道声音可怜。
更不要被那个人爱了。
“傅呈钧,除了珈蓝的事,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爱上别人了。”
琐碎久违的日常对白,陡然间切换到毫无预兆的冰冷宣告。
他终于不叫他傅先生了,然而紧随其后的话语竟比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还要冷。
可电话那头的沙哑嗓音却只停顿了几秒。
“……我知道。”
他这样说。
一点也不意外。
眼泪瞬间将发丝浸得更湿了。
兰又嘉就想,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这个突兀拨出的电话像是顿时失去了意义。
他想说一些能让对方意外的、狼狈的、愠怒的话。
比如,分手之后,他一直很恨他。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份憎恨越来越深,深得刻骨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