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60)
“如果你想跟他说的话,也没关系,那是你该做的事。梁助,你找我还有其他事吗?”
在提到自己的命运时,兰先生的情绪始终显得很平静,但梁思仍能听出他声音的颤抖。
一种无法自制的颤抖。
听到这个显然意味着逐客令的问题,梁思连忙道歉:“对不起!您在忙吗?”
那道清澈声音里的颤抖愈发明显了。
“嗯,我身上很疼,要快点回去吃药。”
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劝阻,被这句字字寻常的话尽数消弭。
电话被挂断了。
冰冷规律的机械音响彻耳畔。
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刚打完电话的年轻人忽然垂下头,手掌紧紧捂住了脸,透出带着哽咽的崩溃。
但没有人驻足多看。
在充满了生离死别、追悔莫及的医院,这一幕太过常见。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在人群中站了很久。
周围人潮熙攘,汹涌如风。
沿着电波传来的话语在耳畔盘旋,久久不能消散。
所以梁思只好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什么是他该做的事?
如果那天他被傅总叫进办公室问起这件事的时候,能多做一点,去医院再调一份报告,就会得知先前看到的结果出了错。
如果他打电话去通知兰先生出席大秀的时候,听见听筒里传出的杂音后,能多问一句,为什么吃不下饭。
如果他没有被傅总的那句告诫绊住脚步,有意漠视了那条本该灿烂的生命……
如果那时候傅总就知道兰先生得了癌症,是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也许身体的绝症真的无药可医。
但至少,会有人陪着兰先生去医院复诊,那份明亮的爱不会彻底枯萎,也就不会那么干脆地抛下自己珍视过的所有东西,一个人离开。
至少,那颗心不会得绝症。
究竟什么是该做的事?
梁思已经完全知道了傅总想让他查的事。
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每月给自己发高额薪水的老板。
傅总会那么迫切地让他去查遍全市的医院,一定也发现了什么异样。
所以,他对傅总的上一个判断又出错了。
原来傅总是在乎兰先生的。
甚至可能是爱着对方的。
是包含着残忍惩罚的爱。
也是曾经深陷其中的人最想得到的爱。
可是……
“已经没有意义了。”
梁思恍然惊觉,对如今的兰先生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多余的事。
——“梁思,别再做多余的事。”
这是他从自己至今都捉摸不透的傅总身上,学到的最确定无疑的一件事。
夏日森然炙烤着大地,在一家顶尖奢侈品集团亚太分部担任总裁助理的年轻人,拿着那叠工作需要的文件,走出医院,返回公司。
一路上,他在网上搜索一种初次听闻的恶性癌症,进公司打卡时已经迟到了很久,整个上午都神情恍惚。
但老板比他来得更晚,脸色也比他更难看,身上透出一种罕见的浓郁疲态。
老板一来就叫他去了办公室。
于是助理敲门进去,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报告,汇报自己都做了哪些调查。
“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面色冷静地说完了自己从中得出的结论,望着面前正在翻看报告的上司,最后一次问:“傅总,您需要我再去查别的吗?”
片刻后,他听见那道很熟悉的回答,在自己异常鲜明的呼吸声里响起。
“不用了。”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贯的干脆和冷凝。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结果,压抑至今的神色有短暂的放松,也就没有计较助理的多事,语气称得上温和。
“周末辛苦了,你放两天假,回家休息吧。”
“谢谢傅总,那我先出去了。”
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的助理像是笑了笑,旋即转身离开。
关门声轻响。
屋里顿时只余一片寂静。
不再令人觉得窒息的寂静。
落进室内的夏日阳光,渐渐有了温度。
温暖的光线铺满了手边这份白纸黑字的调查报告。
直到这一刻,男人才终于敢放下高悬了两日的心,真正地松了口气。
在对他而言格外漫长冷峭的二十八年人生中,傅呈钧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庆幸。
幸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第33章
六月二十三号, 夏至已过。
距离《晚秋》剧组开机还有三天。
上午十点,位于京珠市郊的云县,日光正盛。
富有民国风情的建筑丛里, 一片忙乱景象, 路边停着一辆货车,工人们来回忙碌着,合力卸下刚刚运来的道具。
尘土漫天纷飞,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倚在老洋房外的围墙边,指间夹着一根刚点燃不久的烟, 听着耳畔手机里传来的声音。
“……是个年轻人来问的, 大概二十五六岁,我让人从监控里截了张照片,一会儿传给你?我听说他还跑了好些医院, 专门就打听那一个人。戎青, 你看要不要我帮你去——”
“没事,不用,我管他是谁。”
梅戎青单指叩了叩烟灰, 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幸好我动作快,先让你帮我处理了,这次谢了啊。”
“谢什么,你还跟我客气,你这次要在外面忙多久?有空就来家里吃饭啊,我爸也说好久没跟梅伯伯下棋了……”
梅戎青盯着旁边搬动道具的工人, 跟特意打来电话通知她的人寒暄了几句, 时不时朝旁边叮嘱:“动作轻点啊!屋里那老古董地板脆得不行,一用劲就要裂。”
电话那头的人很快知趣地道了别。
而她挂掉电话,看着路边这辆已经搬空的货车, 眉头拧起,提高了声音喊:“老魏呢!”
屋里顿时探出一个满头是汗的脑袋:“在在在!怎么了梅导?”
“怎么才运过来这么点东西?你上回给我的图里可不止这些。”梅戎青的表情不太好看,“又要说来不及?”
负责整个美术大组的老魏面色一苦:“这时间实在是有点紧,标准还特别高,整个道具组都在加班加点赶工,几个老师傅已经叫苦连天了,确实是做不完,真做不完,上回也说了边拍边做嘛……”
他说得情真意切,梅戎青却毫无动容,没好气道:“人手不够是吧?给你加预算行不行?能不能够?”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魏搓搓手,露出一个有点赧然的笑,“咳咳,加多少啊梅导?”
“你就这德行!”
梅戎青白他一眼,懒得计较,语气利落道:“先列个单子给我,还要多少人,多久能做完,一条一条全给我写清楚了,一天都不能再拖。”
“行,我马上去弄!”说着,老魏回了回头,又喊她,“对了梅导,你进来看一下,这块景可能还是得调整——”
梅戎青脚步没动:“等会儿,我先打个电话。”
指间的香烟尚未燃尽,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也仍盘旋在心头。
有人在查兰又嘉的就诊记录。
虽然这次是她快了一步,没让对方查到,但多少有点运气成分在。
运气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梅戎青思来想去,始终有点不放心,低头滑动着手机屏幕,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很靠前的名字。
等接通以后,她连招呼也没打,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确定军区医院不会泄密吧?”
这问题起得突兀,但电话那头的人却并不显得惊讶。
透过淡淡的电波底噪,传来一道温润清朗的男声:“不会,怎么了?”
“没怎么,未雨绸缪一下。”梅戎青说,“就算有人用手段去查,也查不到吧?哦,像你这种的除外。”
“我这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