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45)
可在迟来的努力之后,她仍然没能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人间辛苦,到处懦者,尽是憾事。
所以,能与一种至真至纯的美并肩同行,多么珍贵。
哪怕仅有短暂一程。
“嗯,很美。”
不知过了多久,神情有些怔然的男人终于应声,像是刚从这首初次听闻的钢琴曲里醒来,语气依旧平静和煦。
只是声音微微喑哑。
梅戎青没察觉到异样,调侃似地问:“要听第二遍吗?”
“不用。”他倒答得很认真,“这样美丽的幻灭,听一遍就足够铭记终生了。”
美丽的幻灭。
梅戎青因而笑了。
她就知道对方能听懂这首钢琴曲。
或许,也能明白她这段时间来无法对旁人言明的种种挣扎心绪。
但是,她答应过兰又嘉保守秘密的。
——他不要凄惨悲伤的谢幕,更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只要纯粹无瑕的爱。
四周灿烂日光流动,琴声的余音早已散去。
梅戎青关掉了留声机,动作小心地取下黑色唱片,放回原处。
与此同时,立在一旁的男人始终凝视着那张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黑色唱片。
他静默地凝视着那片深渊般的浓黑。
看见漩涡仍在不断涌动扩散。
直到她瞥了眼墙上的古董时钟,主动道:“快到点了,再过十分钟我就得去准备下午的戏了。”
彼此关系足够熟稔,因此逐客令下得直截了当,无需矫饰。
听到的人反应很平常:“好,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记得停车场在东面?”
“对,你出去以后一直往左边走就能看到了,我送你?”
“不用,想起来了。”
临别之际,男人似乎又恍然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对了,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梅戎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个朋友?”
“那个让你睡不着的朋友。”程其勋说,“前段时间我送小陆去机场,路上他特意跟我提了一嘴,说没能帮上你的忙。”
梅戎青便意识到他在说谁了,顺势道:“陆医生已经回实验室了?”
“嗯,半个月前就回去了。”
他笑道:“下车之前一直在跟我感叹,说那个病人可惜了,连你都没能说服他,想来意志很坚定,如果愿意接受治疗的话,其实挺有希望的。”
梅戎青听着他的转述,慨然应声:“是啊,可惜了。”
几秒寂静后,又听见对方说:“我以为你这么大动干戈地找医生,是病人的求生意志很强烈,没想到原来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这话说得很平常,带一点亲近的揶揄,同两人过去的许多对话类似。
梅戎青没有多想,脸色郁然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逼他去治病,可惜没这个资格。”
“或许,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能留住他的东西了吧。”
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话音很快消散在夏日午后灼热的空气里。
却又重若千钧,深深地压低了日光下的每一寸脚步。
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向来温和沉静的男人,目光中竟蕴满了罕见的浓烈踟蹰。
梅戎青相当欣赏,也非常喜爱兰又嘉——是一种超出了寻常男女之情,更纯粹朴素的爱,就像人会喜爱一朵美丽至极的花。
在得知兰又嘉突然去拍戏之后,为此驱车前往剧组之前,程其勋已经从网上的种种报道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首被特意刻录成唱碟的钢琴曲,更印证了这个结论。
与此同时,她却不愿意让他直接结识兰又嘉。
即使她很清楚他们俩观念相似,审美接近,他一定也会欣赏兰又嘉。
甚至,她专门给他听了那支自己念念不忘的钢琴曲,竟又对赋予了乐曲灵魂的弹奏者只字不提。
这是全然相悖的两种逻辑。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梅戎青看来,将兰又嘉介绍给他之后所带来的坏处,要远远超过好处。
——什么样的坏处?
足以让她郁结难解,彻夜难眠的坏处吗?
那份印满了医学术语和繁复影像的病理报告,蓦地浮现在程其勋的眼前。
其实他没有仔细看过那份报告,收到后检查了一遍文件无误,就转发给了如今专攻晚期癌症研究的朋友小陆。
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报告最开头罗列出的患者基本信息。
性别:男
年龄:20~25岁
没有姓名,也没有更具体的年龄,是个称得上神秘的患者。
那时他的目光一扫而过,并不多么在意这个素昧平生的,朋友的朋友。
或许连一份对年纪轻轻就罹患晚癌的同情惋惜都没有。
而这一刻的他,宁愿自己从未打开过那份病理报告,不曾知晓这两处符合兰又嘉状况的患者信息。
宁愿自己从来没做过心理医生,不曾察觉梅戎青言谈间对这名患病友人现状的有意回避,讳莫如深。
——与对待兰又嘉时如出一辙的讳莫如深。
如果……如果换一个名字,他恐怕早已将所有事项合并,得出了那个最顺理成章的答案。
世上没有那么多偶发的、互不相干的巧合,屡次重叠的巧合背后,往往有着一条清晰明了的逻辑链条。
不管有多么难以接受,那就是唯一的答案与真相。
可这个名字偏偏是兰又嘉。
偏偏是此时应该过得很幸福,应该一直幸福下去的兰又嘉。
晌午烈日下的停车场一片寂静。
男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轿车旁,深蓝车身被阳光照耀得熠然生辉。
程其勋静静地看着这片极美的,将他困于囚笼的蓝。
良久,他拿出手机。
只要一通电话,他就可以从军区医院那里拿到完整的,没有隐去任何信息的病理报告,知道那名患者的最新情况。
即使在两个月之前,他曾亲口对梅戎青承诺过,不会去私自窥探她的隐私。
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去问尚不知晓他存在的傅呈钧,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令兰又嘉陷入那么绝望的境地?
即使在四年之前,他也曾亲口对兰又嘉承诺过,会让这段与心理治疗为伴的往事永远尘封,没人能通过任何方式查到相关记录,就像它从没发生过。
那是兰又嘉对他提过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
他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曾陷入过一段那么漫长的黑暗。
程其勋答应了。
代价是自那天开始,他再也不能主动出现在兰又嘉的生命里。
因为不能让对方的朋友、恋人……不能让这些会出现在兰又嘉未来生命里的人察觉到任何异样,进而发现那些早已被抹去的前尘影事。
所以程其勋只能永远等在原地。
直到某个日光灿烂的午后,越过茫茫人海,他一眼就看见了那道在街角徘徊迷失的身影。
于是,心比理智更先呼唤出那个名字。
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他答应过嘉嘉的。
他不该食言。
昳丽浓烈的深蓝旁边,响起一阵规律的、朦胧的机械等待音。
程其勋最终还是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一个从来不在他手机通讯录里,却谙熟于心的号码。
程其勋想,其实他有很多事要做,要去验证自己心中那个最荒唐的猜测,要考虑一旦证实之后该怎么办,要逼自己冷静下来,别贸然打破曾经对兰又嘉的承诺。
可这一刻,在听过那首刻骨铭心的钢琴曲之后,他最想做的事,却与它们全无关系。
他只想亲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
嘉嘉……还像那天一样悲伤和绝望吗?
铃声响起的时候,孟扬刚摘下头盔,目光扫过停车场内满满当当的车辆:“里面满了,要不我们先停外边吧?晚点我再来挪进去。”
另一辆摩托车上的年轻男生应了一声,利落刹停之后,先转身帮自己后座的人摘下了头盔,动作很轻,语气倒是一贯的随意:“头盔已经摘了,可以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