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44)
“嗯,她到现在都听不惯爵士,说只适合失眠的时候听。”
男人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张黑色碟片被小心地放入唱机,语调依然平静:“它看着不像是古董。”
“对,不是。”梅戎青说,“是当代作品,我在一场晚会上偶然听见的,印象很深,回来就把录音刻成了碟,有时候会拿出来听。”
“晚会?”
好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是好奇,又似是了然:“那它一定是支很美的曲子,才让你在整个嘈杂的夜晚里,唯独对它念念不忘。”
“是啊,很美。”
她目光很深:“它是我听过最美的钢琴曲。”
伴随这声轻轻的感叹,唱针拨下,轻微的噪点之后,流泻出清晰明亮的乐声,扣人心弦。
第一个乐段是浪漫的。
浪漫又轻盈,仿佛一个徐徐展开的节日夜晚,窗外雪花飘零,屋里暖意正盛,玻璃晶莹剔透,映照出窗边人眼眸中灿烂柔软的情愫。
那是爱情的开始。
初次听闻的陌生乐曲,似曾相识的结构调性,一如既往的浓郁感情……
这是兰又嘉演奏的钢琴即兴。
也是兰又嘉最想要的爱。
美丽的,胜过一切的爱。
——“嘉嘉,你实现心愿了吗?”
——“实现了,两年前就实现了。”
渐渐地,浪漫的乐段开始有了偏差。
郁然的悲伤一点点浸没了欢欣。
雪越下越大。
雪花不再轻盈,叫人举步维艰。
沉重得近乎绝望。
……那个心愿没有实现。
那天的兰又嘉骗了他。
午间光线明亮的老洋房里,钢琴声如水流淌,听众默然而立。
日光掠过单薄剔透的镜片,几乎快要遮不住镜片之后那份浓郁得宛如实质的情绪。
幸而另一个听众此刻也在走神,或许是想起了那场难忘的晚会,所以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
程其勋知道这是哪场晚会。
是他已经抵达礼堂门外,却因为另一道身影的到来,没有入场便转身离开的那场晚会。
是兰又嘉的毕业晚会。
兰又嘉邀请过他去听。
所以他本该在场亲耳聆听这首钢琴曲的。
他应该更早听到这首钢琴曲的。
这首情绪越来越悲伤的,充斥着浓重绝望的钢琴曲。
将人一点点拽进了一个无法呼吸、更无可挽回的末日。
不止关乎爱的凋亡。
是漫天蔽野、不见明日的彻骨绝望。
——“我很想去看你的毕业晚会,但那几天我要出差,不在京珠……”
——“好吧,没关系,我原谅你。反正听不到我弹的钢琴,有损失的是你。”
——“嗯,我现在就开始遗憾了。”
现在,弥漫在程其勋心头的远远不止是遗憾了。
还有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强烈不安。
那天在街角桂花树下偶遇的青年笑着对他说了谎。
一个又一个,连心理医生都无法察觉出来的、半真半假的谎言。
兰又嘉分明再一次与爱擦肩而过。
他和傅呈钧的关系已然破裂了。
却出于某种原因,极力掩饰着这件事。
而且,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自己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棘手到了潜意识会驱使他向人求救的程度——甚至是向昔日依恋过,后来又主动回避的心理医生求救。
可医生竟然没能察觉。
——“程叔叔,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我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选能让你觉得快乐的。”
当时的程其勋真的相信了那套关于毕业季迷茫的说辞。
也是真的希望对方快乐。
无论兰又嘉想要做什么,想要拥有什么,即使是希望彼此共度的岁月被彻底尘封,医生再也不会出现在昔日病人的生命中……程其勋都会竭力满足。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过得幸福。
而这一刻,所有关于那种遥远幸福的想象在霎那间碎成齑粉。
站在这栋初次到访的美丽旧屋里,空气中满溢着温暖灿金的阳光,身边是或许昨日才被兰又嘉亲手触碰过的古董钢琴,耳畔流淌着两个月前对方即兴创作的爵士钢琴曲……
程其勋已经很久没有同他这样接近过。
也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见,摇摇欲坠的深渊近在眼前。
那一天的他,究竟在回答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那段时间的兰又嘉,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75章
唱碟渐渐读到了结尾, 动人心魄的乐声如幻影消逝。
空气里只剩轻微的滋啦声,老旧的唱针仍在拨动碟片。
黑色唱片静默地旋转着。
如同一方涌动扩散的漩涡。
梅戎青出神地看着这片难以言喻的漩涡,过了好一会儿, 才稍稍平复了波澜的心绪。
她抬起头, 看见身旁的好友似乎一脸怔然。
便笑起来:“怎么样,很美吧?”
她知道程其勋一定能听懂,也会欣赏这支曲子。
毕竟这位儿时玩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爵士乐有着相当固执的偏爱——无论同龄人是正在听青春叛逆的摇滚乐、通俗抒情的流行乐、还是彰显品味的古典音乐,他的音箱里总是盛满了会被母亲抱怨催眠的爵士乐, 几乎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 世界各地的爵士乐手们现场即兴演奏的录音。
而且,它们往往只会被播放一遍,一遍之后, 就会消失在播放列表里, 再也不见天日,除非那是一支美得惊人的曲子——梅戎青同他并不是朝夕相处,当然无法完全验证这个规律, 但她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在她某次随口问起对方,为什么独独偏爱爵士即兴,不听点其他音乐的时候,比她要小几岁的年轻男孩穿着中学校服,肩头挂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告诉她的答案却轻盈得像一阵风。
“因为它是灵魂发出的声音。”他说, “音乐很无聊, 只有这种声音还算动听。”
她便问:“所以你总是翻来覆去地听它们?搞得你妈一到周末就跑过来找我妈打牌,说在家一不留神眼皮就合上了。”
“不,我没有翻来覆去听, 是她听不出它们的区别。”他笑着纠正,“大多数即兴只听一遍就够了,第二遍同样无聊。”
彼时刚申完大学,即将远赴海外攻读电影制作的梅戎青闻言,愕然了许久,才跟着笑起来。
她想,怪不得他们俩会成为最聊得来的朋友。
她以为自己厌倦真实世界,将仅有的热望全盘寄托于虚构创作中,已经足够悲观和冷酷,却没想到,还有人冷酷到了这种程度。
——他竟用动听来形容那些在乐声里欢笑、流泪、嘶吼的真切灵魂。
除此之外,一切旁的事物,都是空虚索然的梦幻泡影。
那天的阳光很好,中学门口人来人往,街边的商店里飘出旋律抓耳的伤感情歌,她应程母的嘱托,来接他去参加一场临时敲定的重要宴请,而旁边路过的中学女生们,偷偷打量着那个夕阳下模样清俊眉眼含笑的男生,有胆子大的,还会主动喊她一声姐姐,好似这样能更加拉近同他的距离。
可惜那个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看见她们。
泡影而已。
她进而想,如果他未来一直按照家里为他铺的路走下去,必然会走到比父亲更高的位置。
因为他早早具备了一个杰出政客所需要的一切品质。
聪颖、洞彻、饱谙世故……
与足够冷酷的漠然视之。
然而,命运无常,世事难料。
很多年后,他被一首她至今无缘得见的情诗改变了既定的人生轨迹,成了一个看上去更温和亲善的心理医生,算来已有十年之久。
她也是。
生平第一次,梅戎青后悔拍摄一部电影,也后悔写下那个黑色预言一般的故事结局,更后悔自己起初的傲慢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