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43)
“行了,有空就来吧,我把具体地址发你,现在过来正好能一块儿吃顿午饭,再到片场里逛逛。”梅戎青说,“今天是下午开机,一直要拍到凌晨,晚上肯定没空招待你。”
她顿了顿,接着道:“至于那小孩就别见了,他挺怕生,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刚好他这会儿不在组里,省得我再特地叫他过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原因只是如此而已。
电话那头的声音亦很平静,仿佛其实并不关心那个随口提及的陌生人。
“好,一会儿见,青姐。”
电话挂断,通话页面消失。
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重新浮现出之前的界面。
是一条昨天发布的社交媒体帖文。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帖文热度很高,下方评论仍在不断增加。
大多数是纪因泓粉丝的溢美之词。
以及对另一个人的疯狂攻讦。
【整整一天了,泓哥还是没理会过这条@,他昨晚就上过线的。】
【倒贴炒作实锤了吧……这文案明显是LYJ那边给剧照师的,太搞笑了。】
【到底是有多大的脸,才会觉得踩着别人上位之后,人家还得忍着恶心配合你表演啊?】
屏幕之外的梅戎青指尖滑动,掠过了那些刺眼的话语,最终停留在这条帖文的配图上。
照片里的男人被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一双眼睛静默似海,盛满了深邃浓烈的、难以言表的徘徊挣扎。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双眼睛。
片刻后,这条引发热议的帖文,被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转发了。
转发配文,更是出人意料。
梅戎青:在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后悔。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按下发送键之后,梅戎青没有等着谁主动来问些什么,直接拨通了纪因泓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刹那,女导演开门见山,声音冷冽:“袁静让小文配合她发剧照,但忘了让你配合回应?”
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瞬,男人的声音才响起:“……抱歉,还没来得及看。”
梅戎青听得笑了,笑声极冷:“是么?”
“你的经纪人出谋划策,你的粉丝冲锋陷阵,你自己心有顾虑,结果却是兰又嘉倒霉?这一切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
听筒里便陷入一阵更长久的寂静。
良久,纪因泓道:“是我这边的责任,我们会尽快处理这件事,把影响降到最低,我也会去跟兰又嘉解释——”
“用不着跟他解释。”梅戎青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让他看到这些东西。”
“……好。”对方应声之后,话音顿了顿,再一次道,“抱歉,梅导。”
听起来大约是句很真心的道歉。
梅戎青却从中听出了一种微妙的,词不达意的气味。
她毕竟是个导演。
写过许多戏,也看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演戏。
她太熟悉那种复杂幽微的挣扎与痛苦了。
梅戎青问:“老纪,你知不知道陈易秋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回忆的是哪一刻?”
话题转得很突然,以至于在戏里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一回过神来,纪因泓便不假思索道:“是谢雪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这个本应没有悬念的答案,却让梅戎青发出了笑声。
奚落的,嘲弄的笑声。
“不,你错了。”
她说:“是更早之前,他还能见到活生生的谢雪,还在为自己选择的路感到煎熬的每一刻。”
“因为在那些时刻,他被最纯粹的光亮吸引,却以为已经深陷污泥身不由己,不敢聆听自己的心,直至最终做出无可挽回的错误决定。”
“所以,后来的他最不敢回忆的,就是那些看上去还很明亮的日子,那些一切都来得及修正和挽回的日子——只要他及时停下来,回到那条他自始至终都最想走的路上。”
“然而,要想活得像谢雪一样纯粹、热烈,本心如初……真的很难,是不是?”
电波噪音轻缓鼓动,过了很久,听筒里才响起男人有些喑哑的声音。
“……是啊。”他轻声叹,“很难。”
“很难,却并非无路可走。”她最后说,“老纪,你该演好陈易秋,但别做陈易秋。”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通电话也很快结束了。
结束后不久,梅戎青就收到了袁静发来的消息。
言辞恳切的道歉,外加一些正在平息舆论的证据。
纪因泓的社交账号给有关兰又嘉的正面评论点了赞,接着在粉丝群里随口提及,解释之前是没注意到消息,大粉再将此扩散发声,劝告粉丝不要再继续攻击另一位演员,以免影响这部戏的外界风评,其实主演之间相处得很融洽……诸如此类的安抚。
他似乎做了很多,却唯独没有解释真相,更没有公开说过一句,与他共事的另一位男主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十足的营业姿态,不含半分真心。
或许也是有一点真心的。
出现在那条被导演转发后,再也不能视而不见的帖文转发区里。
纪因泓:我想,他觉得不会。 //@梅戎青:在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后悔。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和不久前的她一样自以为是。
指尖在屏幕上滑过,低头盯着屏幕的女人发出一声冷淡的嗤笑。
仿佛已事先窥见了某种结局。
这抹寒凉冷冽的笑容,令身边人侧眸望来,温声问:“怎么了?”
梅戎青语气平常道:“没事,看到了一条推送,挺好笑的。”
她没有解释更多,摁灭了手机屏幕,重新将视线移回到周遭的风景上。
“怎么样,这内景布置得不错吧?烧了一千多万做出来的效果,基本都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连地板都是一百年前的古董货。”
随着她的介绍,探班访客的目光在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静静逡巡着,直到停泊在客厅里最引人瞩目的那样物件上。
“它也是古董?”
男人修长清俊的指节轻轻按了下去。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对,它也是,算是这间屋子里最贵的古董了。”梅戎青道,“但也最值得。”
因为它等来了一个最好的钢琴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但彼此熟识多年的老友,仍然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笑道:“看来你对平日里弹奏它的那个人很满意。”
梅戎青也笑了,随意点点头,没有多说。
她不希望再多一道注视着那个人的视线了。
何况,眼前人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
“看得手痒了?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整个大院里数你最有音乐细胞。”
梅戎青扬了扬眉,鼓动道:“要不要上手试试?放心,弹不坏。”
她话音刚落,原本在雪白琴键上流连的指尖,却松开了。
“我已经很久不弹钢琴,恐怕都忘光了。”对方摇摇头道,“早就只懂听,不懂弹了。”
“只懂听啊……”梅戎青重复着他的话,忽然轻叹一声,“说起来,还真有支曲子想给你听听。”
她到底是没忍住心底淤积已久的情绪。
毕竟,这是她最能聊得来的一个朋友。
她从钢琴背后的柜子里翻出一张藏得很好的崭新唱碟,走向不远处的老式留声机:“是首爵士即兴,你以前总爱放这类曲子,你妈就老是抱怨听得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