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56)
今年刚读完大一的年轻男生面庞青涩,话语里透着努力组织措辞的傻气,有些语无伦次,可格外认真。
“当然,你是出去治病,我知道的,肯定不能天天带我到处逛,但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对了,我也很想见见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是特别厉害的人,毕竟有百亿家产,而且你这么好,他们肯定也很好,应该会请我吃顿饭吧?我想吃本地风味的豪华大餐。”
他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眼睛弯成了开朗的弧线,却盛着惶然闪烁的光。
似乎仍有许多听来正当的理由要讲,可嘴唇开了又阖,轻轻颤抖着,最后只抖出仓皇又小心的一句:“……总之,以后我能来看你的吧?”
寻常的问句落入空气,在嘈杂热闹的机场里一点也不出奇。
却令听的人面色怔然,久久失语。
兰又嘉从来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也像前一瞬的孟扬那样,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片混乱的脑袋组织着措辞。
他想转移话题似的反问:你都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就想去那里玩?这么草率。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国外,究竟是哪。
他想发自内心地感叹和畅想: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很优秀的演员。
——因为真正优秀的演员,总是对生活和他人有着很细腻敏锐的感知能力。
他想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轻快笑容:当然可以,到时候我让爸妈带你好好逛一逛。
……
瞬息之间,兰又嘉想了许多,却没有一句能真的说出口。
答案卡了壳,身体内部骤然泛开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日渐熟悉的,直到生命尽头都再也不会离开他的,剧烈疼痛。
明明在出门之前,他才吃了好几颗止痛药的……
说不出话的青年,脸色蓦然间透出几分苍白。
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忐忑等待着答案的好友霎时慌了神:“嘉嘉!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过分纤瘦的指尖本能地攥紧了手中那瓶才喝了一口的饮料,冰镇的温度鲜明地烙过指尖,也给他带来了一个足够暂时将人支开的借口。
“肚子突然有点疼。”兰又嘉低下了头,声音有些颤抖,“可能是因为喝了冰水……你能帮我去买杯热饮吗?喝点热的会舒服很多。”
“热饮?我现在去买!”
孟扬瞬间忘了先前的对话,匆匆起身:“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买常温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话没说完,满脸焦急的年轻男生已经大步往外跑去,期间不时回头张望,像是怕他状况更糟。
所以,一直等这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被人群和建筑完全遮住,兰又嘉才敢眨动早已酸涩难忍的眼。
闭眼的瞬间,透明的泪水倏然滚落,打湿了手背。
不是因为此刻正在身体内部搅动的癌痛。
他几乎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时不时发作的阵痛了,不会再为它掉眼泪。
大约是因为孟扬的那些话。
——总之,以后我能来看你的吧?
他想有那一天的。
他想陪好朋友在异国游玩,让很好的父母带他们吃一顿豪华大餐。
他也想看见孟扬实现梦想,成为最好的演员,闪闪发光的那一天。
他还想继续看见闻野画的一幅幅速写肖像,画里是每一天的他……一个又一个的明天。
可是他没有那一天了。
他没有以后了。
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溢出眼眶,孤零零坐在原地的人想到随时可能回来的恋人、好友,只能急匆匆地抬手去擦眼泪。
可兰又嘉擦拭得越用力,面颊却越潮湿,好像怎么也擦不完。
他愈发低下脑袋,胡乱抹泪的同时,惶然地扫视着四周,生怕他们已经折返,生怕这份狼狈被察觉……
直到视野里蓦地出现了一抹干净柔软的白。
是一张洁白的手帕纸,被男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递到了他面前。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
“迷路了?”那人轻声问,“还是身体不舒服?”
兰又嘉一时怔住,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向上望去。
于是,他很快撞进了一双熟悉的桃花眼,不见往日的恣意轻佻,此刻正盛着坦然直白的关心。
男人穿一身休闲的风衣,肩上挎着相机包,手边停着一个行李箱,显然是要搭乘航班出行。
见他呆呆地望来,似乎惊得连眼泪都忘了掉,细看脸色也不算太糟,对方多少放心了些,薄唇微扬,又道:“要我带你去卫生间吗?就算这次不是反胃,洗把脸也会清爽一点。”
寥寥几句,令时间仿佛倒流回两个月之前。
在那个霓虹灯光迷离闪烁的会所走廊,一场意料之外的偶然相遇。
兰又嘉总算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你不是已经去非洲了吗,宋——”
在他再次叫出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之前,男人早有预料地打断:“等等,兰又嘉。”
“公平一点,你也叫我全名,行吗?”
他是笑着的。
目光温柔又落拓。
不知怎么,兰又嘉看着这样的他,好像真的做不到再拒绝。
所以在极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轻声应下:“……宋见风。”
头一回这样称呼他时,满脸是泪的人似乎也笑了,仍旧哽咽的嗓音里有一抹很柔和的轻盈。
即使只是转瞬即逝、近乎幻觉的一霎。
他终于不再冷冰冰地喊他宋先生。
宋见风竟有些恍惚地想,足够了。
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尽管,他总是同兰又嘉意外邂逅。
他们总是在这座人潮汹涌、奔流不息的偌大城市里,一次又一次萍水相逢、不期而遇……
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第80章
机场忙碌不休, 行色匆匆的浮光掠影里,这一处风景始终静谧。
坐在长椅上的青年声线还有些不稳,残留着哭过的沙哑, 却没有刻意避开眼前人的视线, 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纸巾:“谢谢。”
男人同他保持着一种很有分寸感的距离,不远不近,目光静静地掠过旁边椅子上不算陌生的速写本,和那张哭得有些泛红的脆弱脸庞。
没有问本该身在剧组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机场,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
而是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本来是要去的, 可惜角马大迁徙已经结束了。”
此刻心绪复杂, 又正匆忙擦着眼泪的青年听得有点茫然,发出一声微微上扬的鼻音:“……嗯?”
男人就笑了,耐心解释道:“没去非洲的原因, 你刚才不是问了我么?”
自那个美梦一般的雨天之后, 他就离开了剧组,没有再见过兰又嘉,只让妹妹代为转达过歉意, 也随口提过他的去向,是遥远得不会再打扰到任何人的非洲。
——他知道兰又嘉一直不太愿意见到自己,因而自觉消失,勉强算是为那天的冲动之举做些弥补。
直到刚才,他推着行李箱匆匆穿过人山人海,去赶一趟已经催促登机的航班, 一晃眼, 竟看见了那道总能令周遭万物都黯然失色的身影,脚步霎时顿住,甚至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再定睛望去, 就看见兰又嘉在哭。
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孤零零地哭着,抬手胡乱地擦着眼泪。
于是,他陡然停滞的脚步,又有了近乎本能的去向。
兰又嘉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问:“角马?”
话音里是未加思索的好奇。
就像上次偶遇那天,看见他手臂上缠绕的层层绷带后,随口问那是不是被大象甩到时一样。
想起那日的宋见风唇角微扬,声音很和煦:“角马是一种牛,长了一对弯弯的牛角。”
话音落地,那双圆润柔和的杏眼顿时划过一缕茫然:“那为什么要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