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78)
可最终也没有真正落下。
傅呈钧没有吻他。
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那个差点连同本能一起烙下的吻,突兀地停格在半空中。
从这一次见到兰又嘉开始,从他真正确认兰又嘉生病,在宋见风手中将人接走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吻过他。
不是因为不想。
他向来很喜欢亲吻嘉嘉,尤其喜欢亲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纯净又不设防的眼睛。
可这一次,每当他心头生出这样的冲动,每当习以为常的吻将要落下时,总有一些声音和画面会突兀、浓重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令他再也不敢这么做。
就在本该习惯性烙下晚安吻的这一刻,那些声音和画面再度浮现出来。
它们撕裂了黑暗,倏忽涌现,几乎要盖过怀中人安谧动听的呼吸,将夜色里沉黯的灰绿眸珠搅动得一片淋漓。
傅呈钧听到了陆医生的声音。
在一个月前就从梅戎青那里拿到过兰又嘉病历的陆医生说:“如果他那时候答应接受治疗,希望会更大一些。”
“癌晚期的病人多拖一天,情况就可能更糟一分,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没办法做任何保证,总之,最好是立刻入院检查。”
听到了梁思的声音。
在一个半月前有意瞒下了误诊信息的梁思说:“我拿到这份正确的报告那天,打电话去问兰先生的时候,他说过,他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只是到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擅自对你隐瞒了这件事,因为我想,对那时候的兰先生来说,这是多余的举动——我一直记得,你让我别再做多余的事。”
听到了宋见风的声音。
在两个多月前特意跑来公司提醒他的宋见风说:“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身体也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生病了,你多少抽点时间关心一下。”
“这几年他一直追着你也不容易……说真的,别让自己后悔。”
还听到了更久以前,那场突然浸没了初夏黄昏的临时降雨。
那场大雨落下后不久,称职的秘书就替他调整完行程,提前结束了当日的工作。
他回到家,却没有在卧室里发现那道本该躲在被子里发抖的身影。
过了许久,玄关处才传来开关门的动静。
比他更晚回来的青年分外安静,没有雀跃地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径直跑来书房找他。
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他心生讶异,因而跟了过去。
森然寂夜里,那幅此生恐怕都无法再忘记的画面,鲜明刺骨地浮现在傅呈钧眼前。
他看见花洒被打开,浴室里到处是热意蒸腾的水汽。
白皙瘦弱的青年蜷缩在浴缸角落,浑身湿淋淋的,像是被雨浇透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但没有哭,也没有发抖。
所以他问:“不怕下雨天了?”
而他喃喃地答:“今天不怕了。”
“那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的嘉嘉仰着脸,用那双漂亮湿漉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他许久。
里面盛满了毫不设防的、带着哀求的渴望。
渴望着一种比轻易说出口的所求之物,更珍贵沉甸的东西。
热气朦胧的浴室里,那道轻而清晰的声音,像泡沫一样在他耳畔闪烁又破灭。
嘉嘉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原因。”
可他没有答应。
那天的他,没有吻嘉嘉。
一次都没有。
第91章
夏夜沉寂森冷。
无数回忆在夜色中翻涌, 将怀抱着沉睡病人的高大身影,凝成一幅冰冷彻骨的肖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傅呈钧一直觉得, 放任自己沉湎于回忆, 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徒劳的一件事。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这么做。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对未来置之不理,眼中只看得到那些再也无法被更改的过去。
做错了决策就修正,不可修正的就放下,除此以外的一切, 都是多余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所见过最可悲的失败者, 分明拥有人人艳羡的一切,却因为一段遗憾破裂的婚姻,就将自己送上了自戕的绝路。
——只是离婚了而已, 若实在割舍不掉这份感情, 就竭尽所能地去挽回妻子的心,而不是沉沦在渐行渐远的昔日时光里,用爱恨交织的思念折磨自己, 也折磨旁人。
年幼时的傅呈钧,每每看到自己日渐阴郁病态的父亲,都会这样想。
他也的确问出口过——在父亲上一秒还笑着夸奖他用功专心,下一秒却突然神经质地躲开他循声望来的脸,甚至抢过他手中的钢笔,差点捅进他眼睛的那一刻——黑黢黢的笔尖几乎已经触到那双与母亲极为相似的绿眼睛, 他清晰感受到那股尖锐的凉意, 却没有躲避,只平静地问:“为什么不重新把她追回来?”
这抹灰绿色的平静像盆刺骨的冷水,莫名泼醒了阴晴不定的父亲, 父亲颤抖着放下钢笔,说了许多声对不起,夹杂在流着眼泪的歉意中的,是哀凉又绝望的自语。
父亲说:“她不会回来的,爱情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连你也不是……我留不住她,永远都留不住她。”
然后,在这双绿眼睛的注视下,他的脸上竟又渐渐荡开虔诚的笑容,轻声细语地提起与此生挚爱共同度过的那些美丽时光,意外邂逅、怦然心动、初次约会……事无巨细的点点滴滴,像一架陷入循环的破旧机器。
与已过去的每一日别无二致。
所以,一直在父亲身边长大,的确没有被天性自由的母亲留恋过的傅呈钧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没有意义。
在被绵延不绝的精神折磨贯穿的晦暗童年里,他渐渐开始憎恶回忆,憎恶纪念,憎恶那些于事无补,只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东西。
更憎恶爱情。
授人以柄、自寻毁灭的爱情。
直到此夜,附着在爱情之上的回忆,喧嚣地汹涌来袭,让灵魂再无宁日。
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失败者的可悲选择。
不是他甘愿回忆。
是回忆要他领罪。
领一份不可修正,更不可能放下的罪。
他的人生,忽然间,竟只剩下多余的东西。
深夜十一点,距离兰又嘉入睡不到三个小时。
寂静的病房里蓦地响起痛苦的哀鸣。
兰又嘉被爆发痛惊醒,疼得浑身颤栗,汗水淋漓,苍白的唇瓣哆嗦着,溢出零星模糊的字音。
傅呈钧怎么也辨不清,只能凭直觉抱他去卫生间,同时叫护士进来打止痛针。
在护士匆匆赶来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兰又嘉弓起身子,吐掉了今晚吃下的所有东西。
吐过之后,已经痛到痉挛的人习以为常般地按下冲水键,抬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
“现在好多了……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护士给他打了止痛针,情况的确很快好转,傅呈钧小心翼翼地将平静下来的病人重新揽进怀里,哄他入眠。
两个小时后,怀里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再度陷入无法自抑的颤栗。
傅呈钧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平静,也只有一会儿。
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嘉嘉是怎么熬过那些无人陪伴的漫长夜晚的?
他的身边,始终只有那个盛满安眠药和止痛药的塑料药盒。
那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男人,在这晚陷入同样不可自抑的回溯想象。
多余的东西。
第二天,陆医生安排的实验性治疗开始了。
考虑到兰又嘉目前的状态相对虚弱,而且从未接受过抗癌治疗,身体对药物的副作用没有耐受,所以必须慢慢来。
陆医生说,这已经是最谨慎的药物剂量,主要用于建立耐受。
可在那些化疗药物沿着血管注入身体之后,当天下午,兰又嘉就发起了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