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47)
里面的生活用品备得很齐全,床品温暖舒适,足够让人睡一个能消去疲惫的长觉。
他也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
却似乎一夜无眠。
他闭着眼睛,竟有无数零碎纷繁、浮光掠影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烁盘旋。
傅呈钧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混乱不堪的梦境,还是难以自控的思绪。
只知道听了一夜愈演愈烈的雨声。
直到临近清晨,雨声将息时才堪堪睡去。
几个小时后,他又被一阵比昨夜更加暴烈的风雨吵醒。
天色已亮,时值中午,台风彻底席卷了这座素日少雨的繁华城市。
而傅呈钧醒来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那间卧室里其实算得上什么都没有少。
一个出现得很奇怪,却异常顽固的念头。
在男人试图和往常一样洗漱、吃饭、翻阅新闻简报的时候,阴魂不散地侵扰着他,将本该沉稳井然的秩序粉碎得一干二净。
兰又嘉连晚会那天穿的白色衬衣都随手留在了房间里。
陈列柜中他很喜欢的那些摆件、礼物,乃至钢琴比赛的奖杯,也一动未动。
没有任何被挑选和带走的痕迹。
就像住在那里的人只是临时出了一趟门,很快就会回来。
他真的搬走了吗?
还是事实正如宋见风最开始的猜测那样,这只是拖着个行李箱住进酒店的那种离家出走。
是闹脾气等着被哄的那种搬走。
傅呈钧忽然不确定答案了。
即使他已经亲耳听兰又嘉说过,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
可语言总有修饰,言不由衷是个常用词。
客观发生的事实却不会撒谎。
于是,在这个天色宛如永夜的正午,男人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间已有大半个月无人居住的卧室。
去确认事实。
房间依然是活泼明朗的暖色调,同窗外的晦暗风景对比鲜明。
这次仔细审视后的感受,也与昨晚仓促一瞥时留下的印象一致。
这间保洁员还来不及打扫的卧室,的确维持着昔日正常生活时的模样。
除了一个行李箱和那枚戒指,兰又嘉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至少以傅呈钧对他的了解,其它那些他曾经当作宝贝爱不释手的东西,竟一样都没被带走。
事实格外清晰地指向这是一场不会持续多久的暂离。
但他离开后留下的言辞却分外坚决和冷酷。
在商场上一贯雷厉风行的男人,面对这道自相矛盾的情感判断题时,一时也难以作答,怔忡出神。
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个前提是,兰又嘉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傅呈钧向来排斥感情,第一段真正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就是和兰又嘉,所有的经验也来源于他,但并非没有见过旁人陷入爱情以后的样子。
大多数人在爱里,或多或少会变得羞怯、别扭,下意识地隐藏心绪。
兰又嘉却还是口无遮拦,直白大胆,从来不对他撒谎,有什么感受,就说什么。
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珍贵的热烈赤忱。
这样的人郑重地说了要离开,就不可能是开玩笑。
但又为什么会将自己拥有与珍视过的一切都留在这里,说不需要了,任由他处理?
思绪浮动间,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的傅呈钧难得显出几分郁然躁意,锐利的目光再一次于这间静止的卧室里逡巡,反复审视着任何一个可能有意义的细节。
忽然间,视野里掠过一抹半绿半白的色彩,它被很随意地搁放在陈列柜上。
男人神情一怔,伸手拿了起来。
是一个纸皮已经有些泛黄的药盒。
上面印刷的药品名是阿司匹林。
刹那错愕后,傅呈钧很快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
他被一阵跌跌撞撞的动静吵醒,看见兰又嘉跪坐在柜子前翻找着东西,整个人冷汗涔涔,看上去狼狈不已。
终于在抽屉深处翻到这盒药,青年正要仓皇地剥出药片咽下去,被他及时拦住拿走,随手放在了柜子上。
因为这是一盒已经过期的阿司匹林。
也是在这一刻,傅呈钧才有些恍然地想起来,那天其实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兰又嘉拿止痛药吃。
他见过很相似的一幕。
甚至可能见过尚在保质期内的这盒药。
在两年前。
自那个有动人琴音弥漫的落雪平安夜之后,兰又嘉就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
青年的目光里总是盛满了炽热烂漫,让人不忍打碎的晶莹爱意。
所以傅呈钧没有再拒绝过对方。
更没有确定过彼此的关系。
他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便占据了顺理成章的主导权,有着随心所欲的自由。
他不需要爱人。
而兰又嘉是个很好的床伴。
当时的傅呈钧,还不知道自己的床伴恐惧雨天。
京珠是真的不常下雨,他们也并非朝夕相处。
直到两年前的那一天,中途下了雨,窗子没有关,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声音潮湿淋漓,兰又嘉忽然陷入溺水般的恐慌,奋力挣扎的指甲在男人身上留下醒目的抓痕。
不断蔓延的疼痛,和初次出现的抗拒,反而催化了本就浓烈的情欲。
男人明明察觉到异样,却在陌生新鲜的感官刺激中,越发失控,甚至将他抱到窗边,逼着他去听雨声。
纷纷扬扬的雨丝钻进来,顷刻间和咸涩的泪水模糊成一片。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兰又嘉在自己面前流了那么多痛苦的眼泪,多到仿佛要用一生才能偿还。
也只有在那一天,那张总是写满灿烂爱意的面孔在望向他时,流露过些许悲伤绝望的恨意。
“傅呈钧,我怕疼,也怕下雨天。”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哭叫着恳求,喊他的名字。
“不要再让我听见雨声了……不要再让我疼了,好不好?”
在剧烈喘息中泣不成声的话语,被雨水冲刷着涌入他的耳畔。
尾音仍透着撒娇般的怯然轻颤。
可那双极美的眼睛里盈满了心碎湿漉的雾气。
在濒死般的高潮后,空气中飘荡着赤裸透明的哀求、恐惧、爱……
与恨。
窗户终于被关上,屋外潮热的大雨下了很久才停。
那天结束后,兰又嘉第一次没有缠着他温存,而是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床,去翻自己的包。
他翻找出一个药盒,从里面倒出一板吃了一半的白色药片,扯开铝箔板剥出药片,都不需要水,动作粗暴地吞了下去,仿佛再晚一秒,就会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死去。
而身后的男人在起初的惊愕过后,停住了要走向他的脚步,静默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看着兰又嘉吃过了不知名的药片,等待呼吸渐渐平复,然后收起那个半绿半白的药盒,回眸望向他。
露出了一个残留着泪痕,却已经重新烂漫起来的笑容。
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没有生病,是心脏有点疼,可能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但已经过去了……只是普通的止痛药而已,不用担心。”
发丝全被汗水打湿,面色苍白得惊人的年轻男孩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中途关上的窗,笑着对他说:“看,雨停了。”
“我一点都不疼了。”
被雨水洗过的玻璃,浅浅映出那张漂亮得宛如幻梦的明媚脸庞。
曾经根本不打算建立任何感情关系的傅呈钧,就是从这一刻起,忽然对这个单恋了自己很久的男孩真正上了心。
毫无来由,莫名其妙地上了心。
第二天,傅呈钧带他去了豪宅林立的月亮湾,给了他一个崭新美丽的家。
因为他很早就调查过兰又嘉的背景。
他的背景简单而干净,甚至只用一句话都能概括。
兰又嘉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高知家庭,直到十二岁时,职业是大学教授的父母在一场暴雨引发的意外中双双去世,他成了孤儿,幸而有那所大学的资助和照料,仍算是顺遂平安地长大。
最初拿到调查报告后,他一度惊讶过,以兰又嘉的性格,分明像是在无忧无虑的宠爱中成长至今的,没想到早在少年时代就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