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149)
若爱人真能顺着异样摸索到真相,那也是出于爱的发现,并非被她告知。
若爱人发现不了,或仍然留不住他……
那就当做是命运吧,难以逃脱的命运。
写过许多个精彩剧本的导演定定注视着眼前神色复杂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叹息的淡淡笑容。
她最后说:“他值得好好睡一觉,也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是不是?”
她没有等待闻野的回答,便转身走向了等待着开机的人群。
徒留身后的年轻人,漆黑明亮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重难辨。
……梅戎青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些话?
紧接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就望向了安静角落里那道沉眠的身影。
这一日的夕阳格外绚烂。
映得那张昳丽面孔不见丝毫苍白颜色,有种被黄昏浸染的静美。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兰又嘉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不仅悄然入睡,还做了一个昏黄色的梦。
梦里是万物荒芜的冬季,赤金夕阳笼罩着黄褐色的辽阔原野。
满身斑点的野豹动作矫健地飞跃过波光粼粼的水泊,灰蒙蒙的大象成群结队地迁徙过草原,非洲的天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
兰又嘉伸出手,却触不可及,原来雪花在更遥远的前方。
他想要向前走近,真正看清那片极美的雪,却被一个褐发碧眼的外国人拦下。
那人语速极快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叽里咕噜的,他只能听懂最开始的那一声"Bonjour!",是你好的意思。
这个人在说法语。
他不会法语,只能听懂最常用的一些词语:Bonjour你好,Au revoir再见,Merci谢谢……Clément克莱蒙。
可这些词语没办法帮他传递想说的话。
无措之余,他只好用中文恳求对方:“我想往前走,走进雪里。”
法国人热情洋溢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了一长串。
他还是听不懂,姑且当作对方能听明白,很自觉地解释理由:“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我喜欢这里。”
……但是,什么叫做最后一站?又为什么是这里呢?
梦里的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前因后果,梦也总是缺乏逻辑,他隐约想起某个遥远得宛如幻梦的邀约,便急匆匆地补充道:“有人承诺过我,要陪我来这里看雪的!”
法国人听完,探头看了眼他的身侧,坏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轻浮。
那个笑容令他惶惶然地后退了一步,不自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
……是空的。
他是一个人走到这里。
没有人陪他来。
等等,真的有那个承诺吗?
不,没有承诺。
也不要承诺。
他是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的。
他已经跟很多人道过别,处理完了所有未尽之事。
只差为自己选择一个心仪的终点站,度过最后的时光。
他选中了这里。
可他不会说法语。
所以,明明此刻不是孤身一人,却连对方讲的一句话都听不懂。
这比孤身一人还糟,因为不停叽里咕噜的法国人拦住了他的脚步。
先前还为雪花雀跃的梦中人,霎那间难过起来。
他很难过地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学法语呢?
他记得自己是想学的,是学过的。
只是后来又主动放弃了。
为什么?
——他想起来了。
是他担心克莱蒙误会,因为他追克莱蒙追得太积极热切,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别有所图,也怕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商业机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学习这门对方自小就会的外语,努力忘掉了那些刚刚背下的单词和语法。
去学法语是因为喜欢那个人,不学法语是因为更喜欢那个人了。
他想,看来自己真的很喜欢克莱蒙。
不过,克莱蒙是谁?
……他说不上来。
于是兰又嘉更难过了,又难过又生气,不想再听外国人继续说鸟语,沮丧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环抱着自己,把脑袋埋在了两膝间,像团孤零零的茧。
忽然间,冬季寒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有人张开双臂,从身后偷偷抱住了他。
耳畔也传来一道温暖的声音。
那人有些得意地说:“今天不热吧?”
这是冬天,怎么会热呢。
不松手就不松手。
干嘛问这么傻的问题。
他这样想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泪水滑过空气,滴落到那人的手上。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没有一点伤疤的手,指节修长,掌心无瑕。
是想象中画家的手。
画家的掌心分明尝到了他的眼泪,嘴上却说:“你没哭。”
他顿时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附和:“我没哭。”
画家笑了:“嗯,骗子。”
他就说:“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画家说:“我那么喜欢你,你却瞒着我这么大的事。”
他还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画家很不高兴:“对不起有什么用,除非你跟我回去,我才原谅你。”
而他忽然难过到连眼泪都咸得要命:“可是我这次回不去了……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一定第一个就喜欢你,好不好?”
画家问:“下一次?”
他纠正:“下辈子。”
画家还是不高兴:“要等那么久?太远了,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他只好继续说:“对不起,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画家的声音闷闷的:“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说对不起。”
他差点要脱口而出:“我知道,对——”
画家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像是在用拥抱勒他:“你还说!”
他刚哭过,竟又笑了,破涕为笑:“我没有,我是想说,对了,你想不想看电影?我们去看电影吧,你买的糖雪球还没有吃完,可以假装它是爆米花。”
画家说:“不看,我讨厌看电影。”
他纳闷:“为什么讨厌?我喜欢看电影。”
画家学他反问:“那你为什么喜欢?”
他说:“因为只要交出两个小时,就可以度过一段漫长又真实的人生,就像只相爱短短一个月,也仿佛并肩走过一生一世,对不对?”
画家说:“不对,还没到一个月,所以我讨厌看电影。”
这下是他不高兴了:“那我讨厌你。”
画家不信:“骗子。”
他更不高兴:“我很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画家的拥抱渐渐松开:“……真的吗?”
他不耐烦地说:“真的,你走吧,别再烦我了。”
画家就真的松开了手。
一切温暖都像幻影消逝了。
天气还是很冷,他看见身边落下了一阵纷纷扬扬的雪,是离开的画家变成的雪。
在大片大片落了满身的雪花里,他小声同画家道别。
他说:“对不起,别为我伤心。”
雪花没有回答,也没有指责这声讨厌的对不起,毫不留恋地擦过他的发梢,融化成水。
他总算能放下心来,安静地抬头看雪。
视线余光里,其实立着一道颀长清俊的身影,仿佛在陪他一道观赏这片世间罕有的雪景,但茫茫大雪穿透了那人几近透明的身体,那人始终不言不语,没有同他说话,分明只是个如影随形的错觉。
他只能装作看不见那个错觉。
但雪花看得见他。
小小的雪花飘进他的眼眶,像一滴最冰凉的泪。
它滑过梦中人的眼角,悄然自颊边滑落,渗入别人为他细心掖好的毯角。
这滴泪折射出浓郁如血的夕阳。
和一个很美的、很遥远的黄昏。
这片夕阳下,不止一个人昏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