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45)
在他即将变得面目全非的最后半年时光里,能遇到一个会令他恍惚看见昔日自己的人,已是一件上天怜悯的幸事。
他应该知足了。
梅戎青看着他过分平静的神情,没有说那些陈词滥调的安慰,而是问:“找到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了?”
兰又嘉想了想,没有否认:“差不多吧。”
“那挺好,保持住啊,好好吃饭。”梅戎青顺便关心道,“最近癌痛发作频繁吗?痛起来厉不厉害?”
“还好,不算很频繁,有止痛药。”
“在医院开的?”
“嗯,快吃完了,过两天要再去配一次。”
“哪家医院?”
兰又嘉告诉了她医院的名字。
梅戎青当即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道:“这家医院管理比较松,保密这块做得不怎么样,等你因为晚秋一出名,隐私就差不多该被泄露出去了。”
兰又嘉倒没想过这件事,愣了愣:“……那要怎么办?”
在他坦诚告诉梅戎青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且决定接下这个角色之后,便提出希望她能帮忙保密,所以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两个室友至今都不知道他患癌的事,只以为他身体不太好,才要经常吃药。
兰又嘉不想因为这个问题,让剧组陷入完全由他带来的道德争议,也不想未来死讯曝光,给人留下凄惨伤感的印象。
他更希望拍完这部电影后就在公众视野里悄然消失,在最灿烂的时候谢幕。
梅戎青当时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同样觉得该彻底保密,尽管原因不太一样。
她不希望戏外的东西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法全情欣赏电影本身。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几乎不假思索道:“我帮你把所有诊疗记录都处理掉?”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
兰又嘉的回应也很干脆:“好。”
他没有问梅戎青要怎么做,或是惊叹于原来还能这样。
好像对此习以为常。
梅戎青多少有点意外,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行,那就这样,以后我走军区那边的医院给你开药,药快吃完了记得跟我说。”
解决完这些琐事,她立刻拿过来放在一旁的剧本,神情一肃:“你刚才说是哪几场戏要跟我聊?”
兰又嘉也跟着拿起剧本,认真地翻了起来:“先是第三场,谢雪留洋回来,跟陈易秋重逢……”
谢雪是《晚秋》这部戏中,兰又嘉要饰演的那个角色。
陈易秋则是另一个主角。
与此同时,某市的影视基地里。
短暂的休息时间,助理拎着一袋子午饭过来,正想拉开保姆车的门,车里却传来一道明显带着怒意的男声,便连忙收住了动作。
“等台风结束就开机?她真这么说?!”
保姆车里,穿着戏服的男人模样端方,气质不俗,只是神情里写满愠怒,难以置信地看着刚过来找他的经纪人。
“是,副导半小时前给我打的电话。”经纪人叹了口气,温声安抚,“月初那会儿确实也说了可能要提前到这个月底开机,反正咱们该调的档期都调得差不多了,早点进组也好。”
“我是搞不懂她到底在折腾什么!”男人怒气不减,烦躁道,“她之前不是还说什么新人受伤了,拍摄可能要延期,现在呢?反倒提前了快两个月,换的又是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新人!”
纪因泓出道近二十年,自真正走红之后,再也没经历过这种档期安排被其他演员打乱的糟心事。
这次不仅经历了,对方竟然还是个闻所未闻的纯新人。
遇到这种事,经纪人同样不太高兴,在安慰自家艺人的同时,一并也是安慰自己:“算了,忍一忍,毕竟是梅戎青的戏,这两年我给你看了那么多本子,只有陈易秋这个角色最有冲奖的潜力,最新那版剧本我看过了,是给谢雪加了点戏,不过两个角色都更丰满了,比初版更好。”
一提这个,纪因泓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扫了眼手边已经划线做了笔记的剧本,不放心道:“你见过那个新人吗?她到底是找了什么样的人来演谢雪?总不可能是被谁硬塞过来的人吧?——再怎么样,我也不想这部戏被拍砸了。”
“没见过,但不可能。”经纪人开了个玩笑,“谁能塞人塞到梅戎青这里?她塞自己的人进来还差不多,可这整个剧组,本来就是全凭她的心意搭起来的,从里到外都是她自己的人,你也是嘛。”
纪因泓的脸色有所好转,沉默片刻,感慨似地摇摇头:“上回那个新人其实不错,跟我想象中的谢雪基本贴合,可惜没这个运,临上阵出了事。希望这次换的新人,至少别比上一个差。”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等在保姆车外的助理敲了敲窗,接着拉开车门,将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递进来。
“泓哥,静姐,吃饭了。”
“我不吃了,还有点事要忙。”袁静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起身要走,“你进来跟泓哥一起吃吧。”
下车之前,她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对纪因泓道:“新人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刚开机那段时间我已经腾出来了,至少前期一定进组帮你盯着,万一真有什么问题,我马上跟梅戎青那边谈。”
她不清楚梅戎青这次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新人,也不知道选角导演口中的非常合适是真心还是虚词。
但看过剧本的袁静,在想象谢雪这个虚构人物的时候,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出了一道仅仅见过一面的身影。
星光熠熠的秀场里,那个黛蓝色的身影只是安静地坐着,却盖过了满场珠宝钻石的华彩。
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符合谢雪形象的人,远比上一个拟定演员合适。
不过,这恐怕也是最不可能出演谢雪的一个人。
因为在那一晚,他的身边自始至终,都有着同一道气质矜贵斐然的身影。
这一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暗沉的光线覆盖了整座大楼,冰冷的镜面折射出夕阳黯然的余烬,风起云蒸。
JA集团亚太分部。
往日至少要忙碌到天黑的公司分外寂静,大多数员工都提前下班离开了。
空旷的总裁办公室里,回荡着梁思的声音。
“林秘书说富安那边目前一切正常,政府对钻石交易中心的规划有一些新的构想,她已经跟进,可以等您过去再处理,JA法国总部过来的人也都安排好了,有专人负责照顾接待,和您的会面安排在后天晚上……”
办公桌后的男人静默地听着,等助理全部说完,才颔首道:“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明后两天休息。”
“好的傅总,那我先下班了。”梁思离开办公室前,特意补充了一句,“明后天我都在家,不会离开京珠,您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没有再听到傅总的回应。
梁思关上门的那一刻,最后看见的是男人凝眸望向窗外的侧影。
依然像往日那样淡漠、冷峻。
和难以捉摸。
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准备收拾下班的梁思捻了捻掌心渗出的薄汗,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六月一开始,傅总就出差去了光海,处理手头掌控的另一间大型集团的事务,直到昨天才返回京珠。
林秘书没有一道回来,她需要留在光海随时跟进富安的事。
梁思因此暂时代替了林秘书的角色。
对他而言,这既是在傅总面前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也是一次结局未知的挑战。
因为梁思觉得,在入职至今的两个月里,自己对这位顶头上司的印象,一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好像始终不够了解这个离自己非常遥远的老板。
他常常猜错傅总的想法与决定。
比如,最初他觉得傅总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难以接近,但显然是爱兰先生的,才会任由那间简约冷调的豪宅被另一种风格迥异的色彩入侵,才会在繁忙之中抽空叮嘱他去送玫瑰花和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