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56)
难怪他狼狈成这样,辛实心里有了数,可没法不感到疑惑,“就你一个人来了曼谷?你伤成这样,怎么不跟林司令说?”
周绽的笑容僵住了片刻,顿了顿,眼皮垂下去,说:“我已经不在林司令麾下。”
耿山河一直静静聆听,听到“林司令”时,粗黑的眉毛跳了跳,不禁多看了一眼周绽。
整个雪兰莪州,姓林的司令只一个,叫林祺贞。
难怪他觉得周绽眼熟,日占时期,林祺贞铁骨铮铮,被日本人多番威逼利诱不肯妥协,最终被构陷进监狱,此人身为林祺贞近臣,却轻易向日本人做了屈服,他那时虽已经退伍去了矿场,却也对此事有所耳闻。
一瞬间,耿山河看向周绽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甚至带了些厌恶。
周绽自然感觉到了这份敌意,但没有做出反应,依然是安静地保持着微笑。没什么好解释,他确实替日本人做过事,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一潭清水叫一滴墨汁染黑了,就再也白不回去。
没人会拿日本走狗当好人,走狗就是该骂,该被戳脊梁骨,他不想接受,可不得不接受这份轻视。
略微坐了一坐,辛实和周绽便相顾无言了,周绽也看出他的坐立不安,便抬手送客:“有缘再见,辛先生。”
辛实觉得他的情况真的很差,眼眶凹陷,嘴皮干燥,过得简直乱糟糟的。他站起来,却没转身立刻就走,踟蹰片刻,突然说:“我替你找个大夫来,要不要?”
周绽略微有些吃惊,重又抬头,半信半疑地,仔细打量了一遍辛实。这是个秀致和善的年轻男人,眼睛黑白分明,像被溪水洗过,孩子似的纯真。
一看辛实那双眼睛,周绽不由自主地就信了他,信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客气,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并不图他报答什么。
周绽的内心有些震动,他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不必找大夫,假如不麻烦的话……”他忍痛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慢慢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可不可以带这孩子去吃一顿好饭。”
这是小事,辛实看了眼面黄肌瘦的孩子,点了点头,随即重又担忧地盯着周绽,问:“你呢,你的肚子饿不饿?”
周绽摇摇头,微笑说:“多谢,我的伤口太深,不清楚有没有伤到肠子,现在只能喝水,不能进食。”
辛实简直替他疼,怜悯地又问:“还有我能帮上的忙吗?”
周绽沉默片刻,半晌,露出一个忧虑的神情,道:“能否到密里街三百二十四号替我寻两个人?是一对夫妻,他们救了我,但是他们已经两天没过来。我能熬,但这孩子饿坏了,我一个没看住,才会出去偷东西。我有点怕他们两个也出了事。”
辛实看了眼耿山河,耿山河摊了摊手,意思是全凭他做主。
这些天下来,曼谷的市区几乎被辛实翻了个遍,他记得,密里街离这里不远,走路一个钟头就能到。辛实想了想,思索着应当不大费功夫,便答应了这桩差事,并承诺明日的这个时间来给予答复。
周绽看上去很感动,真诚地说:“多谢,我就在这里等。”
走前,周绽又求了他另一件事:“别告诉辜先生你遇见过我。”
这个辛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辜镕早早就说过,要他不管大事小事全都得告诉他,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瞒骗辜镕。
听他拒绝得干脆,周绽也并没表现得多么失望,微笑着同他告了别。
没帮上什么忙,辛实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强硬地塞了几张纸币在周绽的被角底下,周绽阻止未果,只能叹口气,说了句:“多谢。”
孩子不大愿意走,但心里边大概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是拖累了周绽,一步三回头地由耿山河牵着手离开了唐人街。
辛实先带孩子填饱肚子,是个面馆,孩子是真饿坏了,一连吃了三大碗汤面。眼看他抿了抿嘴唇,咿咿呀呀地伸手指向灶台方向,意思是还想吃第四碗,辛实伸手摸了摸他滚圆的肚皮,怕他吃坏肚子,摇头制止了。
孩子有点不甘心,眼珠子直往别人桌上热腾腾的碗里瞧。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都这样,有得吃的时候只想往死里撑。不过孩子虽然馋,却也没闹,把碗底剩下的一点猪骨汤喝得干干净净,温驯地跟着他们回了酒店。
酒店是栋十几层的大洋楼,有餐厅有剧院有赌场,上下都需电梯,称得上金碧辉煌。耿山河把孩子领走了,带去洗澡换衣裳。
到外头走一趟,辛实也热得一身汗,回到屋里赶紧也洗了个澡,洗完整个人都痛快了,浑身散发着湿润的热气从浴室里走出来。
屋里有电,有风扇,他搬一把藤椅到风扇前头,边吹冷风,边盘着细长的白腿窝在墨绿的藤椅里头,抱着电话机同辜镕进行通话。
他们一日要打许多个电话,简直比待在一起的时候说的话都要多。
“周绽?”辜镕也挺惊讶,没想到他逃得那么远,简直称得上一日千里,要是匹马,也算得上是良驹了,可惜是条喂不熟的狗,军人的天职是敢战和忠诚,而周绽一条也没做到,简直辜负林祺贞对他的屡屡提拔和维护。
“就是他,病得好重,都起不来床。”辛实把今天的事儿仔仔细细全讲了一遍,不仅黄会长、周绽,连早上吃的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啰嗦,可辜镕总不嫌烦,还问他豆浆香不香,跟雪市的比又如何。
既然聊到了周绽,辜镕也就把周绽两次背叛林祺贞的事简略跟辛实讲了一遍,辛实听了,自然而然地也对周绽此人做出了一些自己的评价。
辜镕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还有些同情的色彩,顿时觉得不痛快,道:“别理会他,你只管做你的事,路是由他自己选出来,那么是死是活也全是他的命。”
辛实愣了愣,犯了愁,喃喃:“可我答应他了,明天找到那对夫妻了还得去给他报信。孩子也得还给他呀。”
辜镕叹了口气:“他把孩子给了你们?那么他现在是一个人?”
辛实点点头,说:“是啊。”
辜镕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说:“你们明天不必去了。”
辛实茫然:“为啥?”
为啥,还能为啥,因为这就是个缓兵之计,约好的明日见面不过是降低你们的防备之心,好叫你们相信他没有离开的打算。辜镕简直气得想笑,周绽才用这个技俩从林祺贞手心里逃出来,转头辛实又在这招上栽了跟头。
辜镕说:“你信不信,你明日到了那里,一定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周绽现在就是只惊弓之鸟,现在唯一的拖油瓶都甩了出去,要是不逃走他才觉得奇怪。
辛实半信半疑,说:“不能吧,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能跑得远?”
会咬人的狗不叫,辜镕冷酷地想。
辛实是真的想不通:“他为啥要跑,我又不能拿他咋样。”
辜镕说:“他不是怕你,是怕我,怕林祺贞。”
辛实不懂他们的恩怨,他就知道做人得守信,慢吞吞地,他嘀咕:“兴许你猜错了,我明天自己瞧瞧去。”
真固执,认死理!辜镕心疼他的善心被糟蹋,不由得愈加地厌烦周绽,半晌,无奈地问:“非得去?”
辛实知道辜镕不高兴,但要他毁约,他做不到。周绽骗他那是周绽缺德,以后要是再碰见,他就当不认识,但万一周绽还躺在那里盼着他去报信呢?
沉默了半天,他还是那句话:“我答应了……”慢慢地,他有点后悔了,周绽再凄惨,那也是个外人,为了一个外人,他惹得辜镕不高兴了。他最不愿意辜镕难过。
那语气,瓮声瓮气,撒娇似的,辜镕真拿他没办法,一颗心都叫他哼唧软了,没忍住松了口,假模假样地凶他:“只此一次,下回再也不准随便发善心,听到没有?那不是个好东西。”
辛实忙答应下来。
第40章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聊了片刻别的,辛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紧张地舔了舔水红的嘴唇,问:“今天是不是可以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