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7)
是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像是发惯了施令的。
不扣他的工钱,也不骂他?
辛实心里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赶紧离开,视线不经意瞥见了男人的两条腿。
刚才没有注意,此刻稍一仔细看,这两条刚刚遭受了男人自己毒打的腿,真是有点奇怪,跟精瘦强健的上半身比起来,瘦得有些过分,由于瘦,两条长腿显得愈加地长。
更古怪的,正常人的腿在坐下时是自然并拢或稍微分开,可这人,两条腿的膝盖往两边岔开得十分不自然,要形容,那就是简直像两根软绵绵的面条。
说起来,从刚才到现在,也没见他这两条腿动弹过。
辛实愣了片刻,恍忍不住抬眼瞧了眼男人的面孔,用一种同情的色彩——这么英俊的一个男人,居然是个瘸子。
他发誓自己只瞥了一眼,可男人像是头顶上也长了一双眼,倏然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住了他,疾言厉色道:“你在看什么?”
辛实吓了一跳,喉头一哽,慌乱之下,支支吾吾道:“你不热么?”
下午日头西移,将男人正正好笼在橘色的夕阳下。辛实觉得自己又犯了傻,怎么能不热,这人的额头和脖颈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是他不想走么,兴许是他走不了,他的腿不能动,只能无助地坐在这里。
他的家里人呢?那个管家呢?不来照顾他吗?还是他自己不愿意叫人照顾?
男人并不搭理他,用左手将展开的书不露声色盖在膝上,遮住他的视线,再次发出命令:“走。”
刚才还是“赶紧走”,现在从三个字变成了一个字,看得出他的耐心正在一步步丧失。
瞧他这样子,辛实立马明白,自己是冒犯了他,让他难堪了。他突然有点明白这个院子为什么会如此惨淡,管家又为什么深居简出。应该都是这人吩咐的,他不让人伺候自己,不让人伺候这座宅子,任由自己和宅子一起荒下去。
这一定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遭到了什么打击,才变得这样孤独暴躁——或许他以前能走,现在不能走,这才会一蹶不振。
辛实该走了,可男人越是面无表情地遮掩,辛实心里那股慌里慌张的怜惜越是无处安放,仿佛非得为他做点什么,方能平息方才自己瞧他那一眼给他带来的痛楚。
“你还想做什么?”这是第三次了,男人赶他,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除了排斥,又带了点戒备的困惑。
辛实大梦初醒一般,这次不敢瞧他了,低下头,匆匆掉头,沿着石子小径,往自己进来的那扇侧门走去。
他一走,男人安静了片刻,随即把藏在椅子侧面的右手松开,他的掌心握着一把枪,巴掌大的勃朗宁。刚才他是动了杀心的。
男人面无表情盯着手上的枪看了几秒钟,熟练地把子弹下膛,悄无声息,重新将枪放回椅子下方的暗格。
肩头被肆意生长的芭蕉叶拂过,发出簌簌的声响。辛实热得浑身不舒服,额头淌着汗,背后的衣裳也被汗粘在背上。浑浑噩噩的,他想,这么热的天,自己光是走动一下就累得慌,那人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手边也没看见有水,要是一直没人过来怎么办,他还得在那里坐多久呢?
辛实觉得自己真操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担忧。慢吞吞地走到门边,他该出去了,人家都赶他了,可左顾右盼一阵,他突然折返了回去。
身后很近有脚步声,男人眯着眼不耐烦地偏过头。
肯定又是那个没头没脑误入他庭院的小粉刷匠,被他呵斥两句就吓得肩膀颤抖,没出息的男人。他简直疑惑得有些愤怒了,这次他又返回来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扭过头,正要开口斥骂,只见眼前刺眼的日光突然一暗,同时,身上倏然凉快许多,再一晃眼,那个漂亮的年轻男人,兔子似的,匆匆地转身跑了。
男人侧头抬眼看去,怨怒的视线骤然惊愕地顿住了。
日光照射过来的方向,那根盘了龙的廊柱上,一个充作雕饰的孔洞里被不伦不类地被插上了一枝半扇门板宽的芭蕉叶,叶片犹在轻轻颤动,制造出来的阴影,正正好将他罩在下头。
第5章
天擦黑,辛实紧赶慢赶回到了金家的小楼,还没坐下来喝口水,先被堆在一楼天井中央的大小箱笼吓了一跳,楼里仍有人走动,时不时从楼上又搬件东西下来。
这么大的架势,像是要举家搬迁。
难道城里将要开战?马来亚不是去年才刚太平下来吗?
辛实赶紧跑到金银的房间,金银也在收拾东西,房间乱糟糟的,箱柜移位,横七竖八乱堆在屋内。
“金银,你们家这是要去哪?”辛实小心翼翼避开拦路的柜子,走到金银旁边。
金银忙出一头汗,回过头瞧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咬了咬牙,告诉他:“老板在丁加奴开了个新公司,要我二叔带人去管理,我几个叔叔都是跟着这个老板做事,他一声令下,我们一家人都要跟着走。”
辛实心里一惊,因走了许久的路而绯红的面孔白了白。
他脱口就想问那我怎么办,可马上他想到,金银是瞧他可怜才收留他,对他并没有照管的义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干巴巴问:“这么突然?”
“之前没收到通知,今日终于敲定了叔叔才告诉我,要我转告你,或是跟着我们走,或是赶紧自己找个地方住下,总之我们后天就走,到时候这栋楼就要被房东收回,你得快拿个主意。”
辛实有些慌神,乌浓的长睫慌乱眨了眨。他在一旁的黑木矮柜上坐了下来,塌着肩膀轻声道:“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等船去暹罗。”
“我也是这么跟叔叔讲,你又不是来谋生,是来寻亲。”金银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学他一样,也找了个斗柜坐下,犹豫半天,说:“你还有多少钱?够不够赁房子和吃饭?”
辛实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自己手头的钱,如果接下来一整个月都坐吃山空那肯定不够,可是他现在每日都在做活,挣一分花半分,勉强应该能活下去,就点点头:“够。”
“那我就放心了,明日我不去做事了,去替你寻个合算的落脚地。”
辛实心里感激,忙说:“我同你一起去。”
“多做一天事就多挣一日工钱。”金银摆了摆手,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不让他浪费时间,“我们家即使走了,你还是可以跟着公司做事。我让三叔去同陈耀祖打个招呼,你以后就专跟着他的队伍,他在工人里头还算有威信,这次我们家的人都走了,兴许下一个管事的就是他。”
不提陈耀祖还好,一提起,辛实一阵恶心,坚决地阻止了金银:“不,我不想跟着他做事。”
金银一头雾水:“怎么啦,他欺负你?”
辛实欲言又止半天,到底还是忍着羞耻和愤怒把今天下午的事儿一股脑跟金银说了。
金银目瞪口呆,一瞬间先是下意识地将辛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巴掌大的白脸,圆眼,秀挺的鼻,一张不大的红嘴。打出生起,金银也是头回见到辛实这么标致的男人,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没有几个人的面孔能比辛实更出彩。要不是穷得很,又生得这么瘦弱,一定早被福州城里的大姑娘抢破了头。可还没有大姑娘来抢,先被个糙汉子看上了。
辛实恼羞成怒,说:“你看我干什么?给我出个主意。”
金银忙收回视线,挠了挠头说:“你这……我从没听三叔说过陈耀祖有这个癖好。”
“我没骗你!跟在他身边的人都见怪不怪,我看他这么欺负人肯定不是一回两回。”
金银忙解释:“我知道你不会骗人,这样,你先别急,等下三叔回来我就去找他说,一定给你换个活计。”
辛实被他安抚住,点点头,等到呼吸平静下来,赧然地道了句谢。
金银摆了摆手,没当回事。
房间里简直像个废墟,金银刚来几天,并没什么行李,主要是金银那个表弟的物件,对方赶着了结雪市这边的活儿,这两日都住在施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