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91)
想及此,朝天铮扭头,朝还不明状况的辛实和暴怒的金翎各看了一眼,冷静叮嘱:“先回家,等把你们送到家里,我再去找爸爸。”
金翎第一个不答应,同他对视:“我也要去。”
朝天铮颇为无奈,说:“你去了能帮什么忙,我还要操心你的安全。”
金翎颤声说:“我不怕死。”
辛实这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往窗外看了眼,发现已经到了琉璃厂街,于是立马表示:“不必送我了,我就在这里下车,你们赶紧去找朝署长吧。”
那阵炮响惊天动地,果不其然,城南的房子已经砸倒了一大片。
汽车艰难地开到一片坞墙颓圮的街口后,汽车的底部被一处突出地面的大石头刮伤了油箱,彻底地无法前进。
朝天铮几乎是立刻做出决定,让司机和金翎留守原地修车,自己去找朝宜静。
金翎一声喝住了他:“难道你知道你爸爸的指挥所在哪里?”
朝天铮当然不知道,一时顿在原地。金翎立马说:“带我一起,我替你爸爸送过晚餐,我认得路。”
硝烟未散,四处已是哀号遍地,都是失了家园的市民,茫然地、麻木地、不可置信地呆呆蹲守在成为一片废墟的家门口。
金翎是从车里跳下来的,由于着急,脚下不慎踩到一块碎裂的土砖,眼见就要往前仆倒,幸好朝天铮就在旁边,眼疾手快伸手搀了他一把。
金翎几乎有些迈不动脚,朝天铮伸来的手就像根救命稻草,他的两只手下意识攥紧了朝天铮的手臂,四处张望过后,咽了咽口水道:“一直往前走,找到荷花路的路牌再左转。”
朝天铮被他抓得有些疼痛,按往常,早一把将人甩开了,可是这回他没有任何言语,反手拉住了金翎的手臂,慢慢地拉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街道深处走去。
长久以来,他和金翎针锋相对,但在父亲生死未卜的这个关头,他们都几乎遗忘了这份仇视,默契地成为了一对盟友。
城南,朝天铮实则并不熟悉,他选择了信任金翎。他牵着金翎,像一支孤舟,从血红的残阳中逆流而上。
这个街区广而阔,民居杂乱,尤其他们走的这条街道,无比狭长,一路上见到的灰扑扑的市民不少,可没瞧见任何一个士兵和警察。
越往深处走,金翎攥他手的力气越小。尽管金翎死死撑着,可朝天铮心里知道,这片废墟太难走了,金翎已经走不动了。
顿了顿,他松开金翎的手,想也没想,旋即在金翎身前蹲了下来。
望着朝天铮宽阔却还有些单薄的肩膀,金翎一时有些哑然。他从来没走过这么崎岖的道路,不必脱下鞋袜检查,他都知道自己的脚心肯定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
一路走来,怕被丢下,他死死不肯喊疼。朝天铮厌恶他,他知道,一旦他有了一点点的疲态,朝天铮一定会把他留在原地,自己去找朝宜静。
不管是同情还是责任心驱使,既然朝天铮不打算放弃他,金翎也就领他这份情。几乎只犹豫了一眨眼的时间,金翎咬着牙,俯身趴到了朝天铮的肩膀上。
他听见朝天铮的呼吸声重了许多,认为是自己的重量造成了朝天铮的负担,当时心里马上就感到了愧疚,两只手扣在朝天铮的胸前,小声在他耳边快速说:“我有些重,对不住你了。今日多谢你,等找到你爸爸,我发誓再也不朝他告你的状。”
金翎的重量几乎可以忽视,朝天铮并没理会他的讨好,将他往上抛了抛,让彼此都舒服一些,说:“抓紧我。”随即一言不发,背着他快步朝前继续寻找。
走了半刻钟后,他们总算见到了第一个警察,对方正把手枪往腰带里别,预备救助一个被房梁砸到胸膛的年轻女士。
金翎大喜过望,连忙拍打朝天铮的肩膀。
朝天铮的脸上一开始有种近乡情怯的迟疑,怕听到任何一个坏消息,在金翎的催促下才清醒一点,加快脚步,忙迎了上去。
走到跟前,金翎从朝天铮背上滑下来,并拉着朝天铮一起帮助那名小警察一起把女人从房梁下搬出来。
她在房梁下还能“唉哟唉哟”地小声呻吟,被抬出来后,在小警察的怀里浅而慢地喘了几口气,居然两眼涣散去世了。
三个人亲眼目睹这场离奇的救援结局,心情纷纷有些复杂,说遗憾吧,还有些麻木的钝痛。降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似乎猝死才是寻常,而老死则是一个奢侈的结局。
小警察最难过,气喘吁吁地从边上扯了一张毯子,抖了抖灰尘,将对方的尸体盖住了。
这时金翎忙报上了朝天铮的身份,小警察一听是顶头上司的儿子莅临,表情像是见到了太子,一瞬间还有些紧张。
金翎并不知道他是因为大人物的到来而惶恐,还以为是朝宜静出了坏事,腿即刻简直有些发软。
朝天铮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没叫金翎真的跌下去,他的神色是种一贯的冷淡,仔细看,故作镇定的瞳孔却有些颤抖。
小警察没瞧见他们两个摇摇欲坠的神情,爽朗地笑了笑,说:“朝署长在指挥灭火,我带你们过去。”
像是从水里被捞了起来,金翎听到身旁的朝天铮几乎和自己同时舒了口气。
两人在帐篷临时充当的指挥所见到朝宜静,当时朝宜静正单手叉腰拨动电话机,看样子是预备向市政拨打电话要求支援。
金翎几乎是立刻甩开朝天铮的手臂,奔赴向了朝宜静的方向。
手臂上那股温热的重量突然消失,朝天铮静默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个总是嬉笑怒骂的漂亮男人乳燕投林似的跑向他的父亲,他父亲先是一愣,随即搁下电话听筒,惊讶却迅速地接住了金翎。
他的父亲,哄心肝宝贝似的搂着另一个男人,这场面多么怪异,可盯着金翎哭得通红的面孔,朝天铮的心里居然有些隐约的触动。
从见到金翎第一面起,他便笃定认为金翎是道祸水,他恨这样玩世不恭的一个男人要来搅乱他原本平静的家庭,玩弄他父亲的感情,可原来他想错了,似乎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也并非完全薄情。
朝宜静胸膛的衣襟几乎全被金翎的泪淌湿了,搂着金翎急急地哄:“快别哭了,我的心肝,这大热的天,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炸死了!我看你完全是没事找事,这么危险的地方偏偏要往里钻!”金翎抓着他死死不放手,眼睛瞪大了,是个怒火中烧的模样。
朝宜静非但不惧怕,反而笑呵呵道:“这不是好好的么。”
金翎抽泣道:“谁要你拼命去当什么厅长市长了,现在就跟我回去。”
朝宜静用大拇指给他揩眼泪,皱眉说:“胡闹,男人在外面的事业也是你能插嘴的。”
说完转头大声斥骂朝天铮:“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整条街都被炸飞了,你还敢带着人往这边来。”
朝天铮的神态已经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地说:“他担心你。”停顿片刻,说:“我也是。”
朝宜静神情突然柔和了下来,露出一种慈父的面色,笑骂了句:“瞎操心。”
留两人略作休息片刻,朝宜静把沾了灰尘的警帽磕了磕桌沿,清理干净后随即戴在头顶,对朝天铮摆了摆手说:“天黑路就难走了,你们两个赶紧回家去。”
金翎放下水杯,忙问:“你不走?”
朝宜静笑了,朝外头努努嘴,说:“我一走,这里全得乱。”
金翎不甘心,说:“那我的法餐,我的电影。”
朝宜静仍是笑,摸了把他汗湿的鬓角,轻声说:“来日给你补回来。”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胸前的口袋里掏了个丝绒盒子出来,“表链给你取回来了,别不高兴了。”
金翎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破涕为笑了。
朝宜静自觉是无法再次对他做出拒绝的,趁他低头检查表链的时机,对儿子使了个眼色。
朝天铮意会,缓缓起身。
那块他盼望已久的表终于变成一个完整的礼物,金翎高兴归高兴,朝宜静不肯跟他回家,他还是不大乐意。合上盒子,他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要再次进行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