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101)
这和他送给余醉那只木头小猪是一对的。
“我去寺庙给自己也求了个长生牌位。”余醉说着,少见地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祈福,保佑自己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以前从来没有过。”
“我是个极度悲观的人,把生死看得很淡,生命对我来说并不宝贵,死亡是一场安静的解脱。”
“我从很久以前,就在准备告别。”
“帮我在意的人料理好他的一生,然后安安静静地结束生命,这是我为自己想到最好的结局。”
陈乐酩像座雕塑般呆立在原地,透过镜子凝望着哥哥那双湖水般的眼睛。
这是他作为“弟弟”时,从不曾探访过的领地。
他没有真正了解过哥哥的内心,更不知道他想要的结局。
“但现在不了。”
余醉很轻很轻地笑着,绽开的眉眼仿佛湖面的涟漪。
“我找到了我以前没有的东西。”
“我坦然地接受它并承认它。”
“我想我平平安安,不让你伤心难过,我想我长命百岁,永远陪在你身边。”
没有浪漫的情话,也没有古老的誓言。
乞丐拿到黄金的第一件事,不是求爱,而是向上天许愿自己的平安。
一如陈乐酩所说,救你就是自救。
那对余醉来说,自爱就是爱他。
爱让人学会求生。
贫瘠的心脏挤出的第一滴水,先要滋润自己,才能灌溉爱人。
这是陈乐酩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余醉帮他把木头小鱼戴上,两人在镜子前相拥。
陈乐酩的双脚踩在余醉的脚背上,被他带着像两只唐老鸭似的左右晃了晃。
“我不知道我死后会变成什么。”余醉说。
“我知道!”陈乐酩举手,“会变成大鬼,超级大超级凶的那种!”
余醉笑笑,下巴埋进他颈窝。
“不管是大鬼小鬼,还是孤魂野鬼,我都会保护你,像你对我承诺的那样。”
陈乐酩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用你保护。”
“你如果变成大鬼了,那我一定也变成小鬼了,大鬼和小鬼在一起就是一家鬼,不是孤魂野鬼,我们会变得很厉害,无所畏惧,谁都伤害不到我们,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倘若爱人在身边,死亡就变成了一件美好的事。
余醉逗他:“变成鬼了也要和我在一起?”
陈乐酩嗯嗯点头。
“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不会找不到。”
陈乐酩摸摸自己的脖子,又摸摸哥哥的脖子。
心想,我们之间有血做的风筝线,到死都不会断。
他把自己的木头小鱼拽出来,又拽出哥哥的木头小猪,把小猪小鱼握在一起,紧紧攥在手心里。
“我们这样算不算……两情相悦?”
他总是恐于向哥哥确认爱。
害怕答案无法承受,更害怕答案真假难辨。
余醉想起那封沾满泪水的遗书,心头抽搐,疼得指尖发麻,“从始至终都是两情相悦。”
陈乐酩愣住,从镜子里看他。
余醉并不回避,眼神直白坦荡,直直地和他对视。
那个瞬间陈乐酩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但很快余醉就垂下了眼。
傻孩子。
-
霍深从病房出来,口罩帽子全副武装,走出医院后上了路口一辆低调的黑车。
街道上空无一人,暴雪如注。
车一路开到小河湾。
河水中停着一艘古朴的中式画舫,上下两层,红灯笼摇晃,白雪落在画舫屋檐的脊兽上,让人恍惚间以为穿到了过去。
霍深让车作出三长三短的鸣笛。
画舫朝他这边缓缓靠岸。
霍深打着伞登上画舫,两边数十名黑衣保镖朝他躬身行礼,他走上二楼,在亭子前收起伞。
亭子里的保镖鱼贯而出,就剩一个人坐在亭子里背身看雪。
青皮寸头,鬓边剔着“Y”字形符号,从毛衣后领口里露出一小条淡青色的刺青。
霍深叫了声小爹。
男人懒嗒嗒地“昂”一声,扭过头来,双肘向后撑着亭栏,两条长腿随意交叠,斜睨着眼,嘴角挂着的笑阴阴邪邪。
“事都办完了?”
霍深点点头,走进去,看到他小爹手里竖着根鱼竿,没往外甩,只让鱼线垂下来,尾端的鱼钩去了,绑着根燃到一半的细长香烟。
他手一按,鱼线就带着香烟荡到眼前,他凑上去吸一口,再像海豚吐泡泡似的吐出一个个烟圈。
霍深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能别这么装逼吗,一会儿再烧手。”
“你看我能不能烧。”游弋把鱼线往空中一甩一荡,再回来时烟就被雪熄灭了。
霍深帮他解下来扔烟灰缸里,“我干爹呢?”
“在家看孩子呢。”
霍深手上一顿,“哪来的孩子,你俩谁生的?”
“狗生的。”
游弋拿出手机搁桌上,屏保是张小狗照片。
瞧着刚出生没多久,眼睛都没睁开呢,跟只小耗子似的躺在毛巾里,身上的毛毛是黑白花的还有些杂乱,不是那种一条一条的有规则的黑白花纹,而是这一块黑那一块白的感觉。
霍深觉得这狗又好看又难看。
“怎么长得乱七八糟的?”
“边牧和萨摩耶的串。”游弋说。
那就合理了。
霍深又问:“怎么说服边牧的?”
“你干爹说服的。”
“谁让生的谁看是吧,干爹在家带娃,你出来潇洒。”
游弋不屑地嗤一声:“带娃本来就是他的活儿。”
霍深挑眉:“现在换您当家了?”
“昂,一直我当家啊,我说句话他一个屁都不带敢放的。”
他这话刚说完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弹出来两条微信。
-你儿子把我电脑尿了。
下一条是肇事狗被抓现场照片。
霍深看见了,目不斜视假装没看见。
游弋清清嗓子,给对面发过去一条语音,态度那叫一个嚣张跋扈:“狗尿的你找狗啊,让它罚站!跟我说什么,又不是我尿的。”
对面也发过来一条语音。
就仨字:“抽烟了?”
游弋当场就坐直了。
“我操我没有!我可没抽!是霍深抽的!”
对面那人完全不听他狡辩:“十分钟。”
顾忌他面子,下句话是文字。
-十分钟不回来,你跟狗一起罚站。
游弋蹭得站起来,完全手忙脚乱,一边喊着“我操我真服了他知不知道我今年32了”一边上手扒霍深衣服,“快快快把外套换给我!我身上有烟味。”
霍深还问他:“不是您当家吗?”
“我在家我当!他在家他当!”游弋嚷嚷着一溜烟跑下楼。
霍深笑着看完他的热闹,起身走到亭栏前。
一簇簇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落在湖面,把湖水砸出一道道水圈,水面之下,无数红白小鱼游来游去,陈乐酩站在鱼缸前眨巴着眼睛看。
“这就是兰寿吗?”他问汪阳,“胖得像猪一样。”
汪阳正和秦文大包小包地搬东西呢,闻言应一声,“对,你水里的亲戚。”
“怎么突然送我这个啊。”
陈乐酩顾忌余醉不爱吃鱼,再喜欢这几条小玩意儿也没松口要收。
“这是观赏鱼,不是食人鱼。”汪阳说,“给家里添点鲜活气儿,省得总是冷冷清清。”
陈乐酩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礼拜,实在闷得厉害。
昨天医生给他做检查,后背的淤青消了,膝盖的伤口结痂了,手心的伤也不用频繁换药了,就把他放出来了。
酒吧的条件不比家里,不适合养病。
余醉象征性地走了个流程,问他能不能让自己住进他家,方便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