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不醒(107)
他有他的优点,单纯、善良、坚韧、勇敢。
但品格也有两面。
他单纯意味着他天真,他善良意味着他好骗,他坚韧意味着他倔强,他勇敢意味着他可以独自面对99%的困难,可一旦碰到那让他恐惧的1%,他会立刻吓得溃不成军。
一个十八九岁不谙世事的孩子在面对一群成熟男人的围追堵截时,很难做到理性分析冷静处理。
他那一瞬间能做的只有逃跑和躲避。
但逃到一半他就后悔了。
就这么跑了,哥哥怎么办?
他身上还有伤,那么深的口子,那么脆弱的手腕,哥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把手养好,他转头就往海里跳,第一次坠海就给哥哥留下那么重的心理阴影,他怎么能当着哥哥的面再来第二次。
陈乐酩从慌不择路中回过神来,心脏立刻被揪成一团。
没有一秒钟的犹豫,他抹抹眼泪立即掉头。
不管前面等着他的是打是骂是什么都好,都不能让哥哥再提心吊胆下去。
可是还没往回开几米呢,船就漏了。
脚下有个裂缝往里滋滋灌水,很快就把船舱给淹了。
陈乐酩只能弃船逃命。
他当时已经开出望山码头很远,伸着脖子都看不到海岸,游回去不现实,体力和氧气都不够用。
碰巧旁边就是燕城。
他还记得小时候和哥哥一起去那里救过灾,想着先上岸,想办法给哥哥报个平安。
结果往岸上游的时候,遇到一大片僧帽水母。
一个个蓝紫色的小水母跟海底公主的贝壳床似的在海面上静静飘荡,不认识的人很容易把它当成海螺抓过来看,沾上就完蛋。
陈乐酩认识。
海里大部分有毒生物哥哥都教过他怎么辨认和躲避。
他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下潜了五六米,然后转身往反方向慢慢游。
游得太快水流会把水母带过来。
寒冬腊月,又刚下过雪,海水冷得刺骨,裹在皮肤上针扎一样疼。
他浑身上下都被泡得死白肿胀,又发了高烧,神志不清,很快就在海里迷失了方向。
好几次晕厥过去,又被水呛得挣扎着醒过来。
氧气瓶用光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游到了哪里,艰难地把头探出海面,入目全是浓雾。
远山和城市全被雾气遮住,手伸出去都看不真切。
太阳还没升起,月亮也找不见躲在哪里,天色是凌晨两三点时灰蒙蒙的黑,四周围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死寂的海风和零星几道飞鸟的叫声。
陈乐酩无法辨别方向,左看右看都看不到除了雾气以外的任何东西。
他这时才知道害怕,才意识到自己真的会死。
再过不到一小时甚至半小时,还不能上岸的话,他不被淹死烧死也会被冻死。
死掉后尸体飘在海上,被哥哥看到。
噩梦成真。
他恨不得穿越回几个小时前,把要做坏事的自己一棍子敲晕在床上。
就在这时,一道粗犷的女声从远处传来。
“哎!那是不是有个人?”
“你是人吗?是的话出个人声!”
陈乐酩怔愣两秒,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大喊:“是的是的!我是人!”
他边喊边挥手,求对方救自己。
岸上的人也被雾挡着看不清他的具体方位,连声说着:“天啊还真是个人,别怕别怕我拿个棍子,你抱住头别被砸了!”
陈乐酩双手抱头作投降状,很快一根棍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他面前的水面上。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扑上去猴抱住。
那人边拉还边感叹:“我的天你可真沉,谁说海里没有猪的我第一个不服。”
陈乐酩没脸,也没力气再开玩笑,刚被拉上岸就翻身一滚,大字型躺在泥地里呼呼直喘。
他这才看清自己在哪儿。
一座山脚下没有边缘线的海岸边,山上全是高大繁密的樟树,怪不得雾气这么重。
救他的女人也累得够呛,同样大字型瘫倒在他旁边。
“哎我说,你这个小孩儿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来干嘛?”
她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体格很壮,圆脸盘红润透亮,是个很能让人安下心来的大姐模样。
陈乐酩好半天才喘匀那股气,断断续续地说:“我迷路了,您能借我用下手机吗……我想给我哥打个电话……他很担心我……”
女人爬起来,“手机在车上呢,怕掉海里。”
陈乐酩想跟着起来,但没成功,手肘往地上一撑就脱力了,嘴边冒出白沫沫。
这是要脱水的先兆。
女人赶紧跑回车上拿来瓶矿泉水,往他嘴里灌,还有块腌渍话梅糖,拆开让他含着。
看到他手上的绷带都烂了,女人问他:“你这手是怎么搞的?”
“骨折了……”
“那我送你去医院吧,你这估计得去市里的医院。”
“不……”陈乐酩摇头,“您送我去找我哥,行吗?”
“你哥在哪儿?”
陈乐酩想了想,他的船翻在燕城,哥哥一定会去燕城找他。
“这离燕城近吗?”
“两座山呢。”
“那……那是不是离南山挺近?”
“近啊,我就去南山。”
“您是南山人?”
“嗯,老家南山的。”
陈乐酩看着她浓黑的弯眉,两颗眸子又圆又亮就跟两粒黑葡萄似的,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您认识白清年吗?”
女人一愣,“你认识白清年?你是白清年什么人?”
“我是他孙子。”
女人爽朗地笑起来:“那你叫我声大姐。”
陈乐酩不明所以,但乖乖叫人:“大姐。”
“哎!”女人在他鼻尖一刮。
“我是南山人,就住南山脚下那个小村子,小时候家里穷,读不起书,我爸把我卖给隔壁村二傻子换彩礼。我不乐意,结婚当晚和二傻子打起来了。”
“二傻子人傻但力气大,我打不过他,眼瞅着要被他砸死,是你爷爷帮我打跑了二傻子,还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买票逃出村子。”
陈乐酩想起来,爷爷临终前确实说过,曾帮一个被家暴的妇女打跑过丈夫,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居然会被他碰上,还救了他。
陈乐酩抓住她的衣角:“那您怎么又回来了?”
这样的家人该有多远跑多远才是。
“没事,我后来读大学了,在市里开了家服装店,当小老板。很多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是吃我爸的喜酒的。”
陈乐酩下意识以为她爸二婚了。
就听大姐说:“他死翘翘了,昨晚咽气的,哈哈。”
那确实是喜酒了。
陈乐酩头昏昏地想。
“说来也巧。”大姐说,“我本来没想走这条路的,山路不好走,天还黑,但我想去祭拜下白爷爷,就绕到这来了,远远地看到水里有个东西扑腾,就是你,你说这算不算冥冥中自有天意?”
“算的,爷爷又救了我一次……”陈乐酩阖上眼。
“白爷爷真是大好人,他年轻那会儿就是我们村——哎!醒醒!小弟!”女人晃晃陈乐酩的肩膀,看到他脸红得像个柿子,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坏了,怎么烧成这样。”
她赶紧把人打横抱起,快步朝自己的车跑去。
昏迷的人死沉死沉,但她有一把子力气。
凌晨3:50,在云层中积蓄良久的大雨终于声势浩大地下了起来。
雨珠稀里哗啦地砸在车顶,鼻腔里满是新衣服的纤维味。
陈乐酩半昏半醒的,睁眼就看到雨水在车玻璃上滑成一片水帘。
再后来车玻璃换成窗玻璃,雨还在下。
他看到裸露在外的没有抹水泥的红砖墙,砖墙的缝隙中长出枯黄的草,头顶有两根红漆剥落的房梁柱子,柱子上挂着死人用的纸叠九连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