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你睡觉短篇合集 下(339)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清早,天还没亮,他安安静静坐在炕上,掀起红布看他。
男人在翻箱倒柜找东西。
衣裳、种子、账本、被褥……
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把那一样样东西包进了包袱里。
他里里外外地走,走了好几趟,屋里的热气被他散了个干净。
天渐渐亮起来了,驴在门口打着响鼻,驴车上,已经堆满了东西。
崔金子想要下去看看,可他舍不得刚穿上的鞋。
七点钟,天已经大亮起来。
裴赢弄好了所有的东西,走回来,蹲下身,背起了他。
窑洞的门被锁上了,树上的柿子高高悬着,叶子已经掉干净。
院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能喘气的只有这一头驴。
崔金子趴在裴赢的背上,看着他牵着驴往外走。
走出大门时,撞上了好几个正在路上说话的邻居。
他们一同看了过来。
崔田也在里头,崔金子看见他时,身子打了个冷颤,连忙低下头。
裴赢转身,锁上了大门。
他们向外走,那些人都盯着他们,没人说话。
“呦,”前面道上走来几个人,大声嚷嚷着:“这是要去哪啊?”
或许因为他声音太大了,周边的住户都有人探头出来看。
裴赢目不斜视往前走,崔金子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木头人。
大就在前头,他不会愿意裴赢带他走。
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走不成。
“姓裴的,你想作甚?”崔田疾步走了上来,拦住去路。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窃窃私语。
“我们要搬家,”裴赢俯视他,淡淡说:“让路。”
“你要搬去哪我不管,你把崔小土放下!”
崔田平日不敢跟裴赢对上,这样高大伟岸的汉子,谁也不想和他对上。
可崔金子要被带走了,他心里不甘,倒是恍惚有几分大的样子。
裴赢面无表情,牵着驴,打算绕开他。
崔田见他真要走,连忙抱住驴的脖子,吼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这个白眼狼,还不快滚下来!”
那驴实在是倔驴,曾经崔金子拍了它的屁股一下,差点让它甩进深沟里,这人敢抱它的脖子,还没反应过来时,它已经几蹄子踩了下去。
生生踩在崔田的脚面上,他疼得跳脚时,又一头撞了上去。
看他倒在地上,它还要趁火踩,裴赢牵住了它,继续往前走。
崔金子歪头看着那个老汉,二十来年,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他小时候只敢仰望,现在是高高地俯瞰他,原来他这么瘦小,这么不堪一击。
“走行,你得给钱!”
崔金子盯着他的嘴唇,看清了那句话,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裴赢脚步微顿,侧身看他:“多少钱?”
崔金子看过裴赢的话,又扭头看崔田。
“我当初买他时,花了三百块钱。”
这句话在崔金子眼里不断重复,他死死盯着崔田,看他那张脸。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听不明白。
他梦里有两个大,一个对他好,一个对他不好,一个长头发,一个短头发。
崔田头上稀疏的毛发上染了泥土,周围那么多人看热闹,他也顾不上了,说:“二十年前的三百块钱,放在现在值多少?你给钱,要么我就去报案。”
崔金子低低“啊啊”两声,裴赢把他往上背了背。
不远处拐角鞭子劈空响,羊蹄子踏在路上像下起了雨点,已经到了放羊的时候了。
裴赢淡漠地瞥他一眼,开口道:“他说他不如羊值钱,那应该是你说的,我那还有十头羊,换了他自由。”
崔田转头看看那些羊,混浊的眼珠盯着崔金子,像是在等他自己下来。
裴赢抬起手,放下了他头上的红盖头。
“从哪里买的?”裴赢开口问。
崔田爬起来,恼怒道:“我只管给钱,知道那个做什么用?”
裴赢眸色很冷,盯着他,像盯一个死人。
崔金子比他弟妹大那么多,崔田夫妇年纪又那么大,是老来得子,所以先前买了崔金子,裴赢猜得没什么偏差。
路上人多了起来,有的在说话,有的在谩骂,还有人在笑。
那些声音太嘈杂热闹,像一张张皮影,演成了众生相。
裴赢听得见,崔金子看不见。
他的耳朵聋了,聋了也好,他活在这世上清清静静,红的盖头蒙上他的眼,他就不知道旁人说什么,那些不堪的话,由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扛着。
他们一路走啊走着,走在了高高的黄土梁上。
红盖头盖在小哑巴头上,干干净净的白鞋穿在脚上,这一路并不冷清。
陕北男人脚踏踏实实踏在路上,高声唱着信天游,声音穿透这道道黄土梁,纯朴又豪爽。
他唱唱着“三十里名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一回你。”
呼出的气灼热了初冬,天上的明月照在脚下,照耀山河万里。
崔金子掀起盖头,看向那夜色里的一道道黄土梁,粗犷的风迎面吹来,天地大得没边。
他从男人背上下来,白鞋踩在了实地上,又悄悄把盖头蒙上,裴赢伸出双手,小心把它掀开。
掀开时,看见了一抹甜甜的笑。
高原的风里,那个沉闷的男人也笑了起来,呵出热气,说:“跟着我,就别悔了。”
崔金子咧着嘴笑,重重点了头。
崔金子有些事没告诉过裴赢,这些话他大概一辈子留在心里,不让他知道。
那就是,他最初时不喜欢裴赢,跟他睡了觉也不喜欢,他喜欢他的西瓜,喜欢他的炕,喜欢他送给自己的东西,他有两个头旋儿,心眼坏,他哄着他,来换取那些东西。
他不喜欢凶悍冷漠的人,可后来,他最喜欢裴赢,喜欢他的宽厚与柔情,喜欢他握着自己手的温度……他有好多喜欢,这辈子都喜欢不完。
风沙吹过高原,他们牵着倔驴,背对着那些谩骂与污秽,挺直腰杆,离开了黄土高原。
后来,听说他们又回去了。
后来的黄土高原又起了风,黄色的河水翻涌奔腾,他们回到了那片土地,贫瘠的黄土地上梯田苍绿,树木拔地而起,风调雨顺,风再带不起黄沙。
他们开着好车来的,被当地的领导们引着一起现在高高的梁上向远看。
他们种了很多树,树长起来很高很高,就像那年西瓜地里许下的愿。
村子里头人已经不多了,年轻的早已去谋生,剩下些不舍得老房子的还留在里面。
那院子的大门还锁着,黄土窑洞被风雨摧破,塌了一角下来,院子里长满绿色青草,那棵歪脖柿子树枝叶繁盛。
那个穿着白鞋、白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向里看。
身后有人叫他:“老婆。”
他转回头,耳朵上挂的东西帮他听清了话。
“吃西瓜。”那个挺拔英俊的男人发上已经染了霜色,岁月沉淀出的稳重透过了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他说:“今年的西瓜甜,能卖个好价钱。”
白西装的男人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时太阳都明亮了几分,轻轻点头,向他走了过来。
蓝色天空上有飞鸟划过,大门口有人拄着拐杖路过,向里看。
那些老人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只是不认得这两个衣着光鲜的人了。
“以前这里住了个俊后生,”老人坐在白杨树下,同跟着一起来的年轻秘书说:“腰鼓打得很好,许多女娃娃都喜欢他。”
秘书很热,给自己扇着风,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带着心上人走了,没再见过他。”老人这样说。
裴赢给老人也切了西瓜,粗糙的指腹擦干净崔金子脸上的西瓜水。
他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这片粗犷的土地生出了他的胆魄,壮了他的脊梁,孕育了他的柔情。
后来,也成全了他的一生。
再后来,他们成了大户,回来给黄土高原种树,他还是他,小哑巴还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