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132)
边羽蹲在一侧,修剪那些疯长的枝蔓。他一边修,一边忍不住回忆那天站在医院门前的事情。
那一天,召觅陪他到医院门口。到规定好的检查时间,边羽忽然又不愿进去,准确地说, 是不敢进去。
他几乎没办法抬脚。那种从胸口炸开的惧意,是一种“希望可能彻底被掐灭”的痛。边羽害怕会再次直视相同的结果,那他的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大概真的要被摧毁了。
当时召觅把他紧抱在怀里,低声哄着他说:“不去了,我们回家。”
但最后,边羽还是鼓起勇气,完成了检测。
中午,屋内。
两碗热腾腾的花生汤放在桌上。
召觅看到边羽给他的这碗,是多花生的。
边羽很记得他的喜好。
“要不要先看报告?”召觅瞥了眼桌上的文件袋问。
边羽有些犹豫:“所以,结果是什么?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吧。”他不是很敢主动看。
“我没打开,也不知道。”召觅摇了一下头。
边羽的手抓了一下文件袋。
“放心打开吧。”召觅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是一起面对的。”
边羽缓缓点了一下头,深吸了口气,迅速地拆开文件袋。
前面的数据边羽快速略过,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报告单上,黑色字体清晰明了地印着:
本次检测的视觉相关基因未发现已知致病突变,未携带色觉障碍相关基因型。
视觉功能相关基因型:正常。
边羽看着最后两个字,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清晰的字体,好像突然花了似的。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背。
他抬起头,召觅的脸在他眼中变得朦胧,逐渐转至清晰。
边羽心里的那块石头,轻轻地落了下来。紧跟着,他感受到一阵踏实的温暖。来自手背上那只手的掌心,传递给他的厚重的温暖。
“吃吧,再不吃要凉了。”召觅抚着他的脸,掌心擦过他的眼角。
边羽眼中的模糊消减下去,点了点头。
他们吃着花生汤,平静地聊着天。
边羽的心情好像忽然开阔起来一般,主动跟召觅讲了很多他在明斯克的经历。
召觅望着他的脸,静静聆听。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平静,却饱含着爱意。
四叔公还有好一段时间才要回家,边羽这两周有许多安排。比如四叔公小工厂重办的事项,网上商铺业务,还有,要去给爷爷奶奶扫墓。
他爷爷和奶奶的墓在乡下墓园里,墓园在山上,那段路不好走,小车开不上去,只有摩托车、自行车这种小型交通工具能往上开。
家里有辆四叔公专骑——小电瓶车。但边羽总不能骑着这个小电瓶七十几公里去乡下。
次日,上午八点。边羽没买到去乡下的车票。车票太少量,一出来就被抢光了。
他想着要不今天算了。
这时,家楼下传来嘟嘟嘟的引擎声。
召觅打电话来,跟边羽说:“我在你家楼下。”
边羽下楼去。
大门外,一辆黑色的摩托赛车横在路面上,召觅穿着黑色短外套,靠在车上,手上拿着一个头盔。
边羽张大眼睛:“这个是……?”
“找所里朋友借的。”召觅走到他面前,将头盔戴到边羽头上。
“去哪?”边羽任他给自己戴头盔,神色茫然。
“你不是说给你爷爷奶奶扫墓吗?”召觅低头给他扣好头盔上的扣子,“这个速度快,还能上山。”
“哦……”
摩托赛车如黑色闪电一般疾驰在公路上。
边羽坐在车后,抱着前面人的腰。
召觅加快速度,大声说:“抱紧。”
边羽唯有搂得更紧一点。不知不觉,头靠在了召觅的背上。
风猎猎刮着他的脸。
边羽望见周围的景象一幕幕往后移。
一座竖着“第一中学”字体的学校留学在边羽视野里,边羽远远眺望着它。
边羽在2013年的时候,从申海来陪病重的爷爷,同时逃避破碎的家庭。当年,在那所第一中学的共建班寄读了一学期。
边羽不禁回忆起,在共建班那段短暂的青春记忆。记忆里,隐约有一抹红发少年的影子。
听着飒飒风声,边羽想起来了。
那年,召觅,去学校里找过他。
他现在抱着的人,是他记忆里出现过的红色少年。
摩托车驶入环形道,学校的影子渐渐被掩在山景后了。这时,召觅的声音掺杂着风吹过来:“再抱紧一点。”
乡下,山上墓园。
四周围满绿森森的树,清新的空气荡着静谧之意。除了偶尔有几声鸟叫,似乎没有别的声音。
墓碑上刻有边羽的爷爷边卫民及奶奶吴锦秋的名字,名字上方印有两个人的合照——是50年代普遍的那种结婚照片。
边羽和召觅把上供的物品逐一在墓碑前摆放好,这些供品是山下小商铺里买的。
两个人在墓碑前默默站了一会儿。
“你爸爸当年为什么不继承你爷爷的衣钵,当空军飞行员?”召觅问。
“他想的。”边羽顿了顿,说,“我四叔公年轻时被人栽赃坐牢,我爸在进部队前的政审,有了一块‘污点’。那个年代,制度很不透明,我爷爷如果想用点关系摆平这块‘污点’是能做到的。但他一生清廉,坚守原则,不为我爸开这条红线。后来,我爸当上中联航的见习飞行员,开上伊尔76MD,也算圆了他开战斗飞机的梦。”
召觅安静地听完,问:“那你呢?怎么没进空军部队?”
边羽回忆起少年和爷爷的记忆,微一笑:“我小时候,爷爷确实有培养我做空军飞行员的意思。但是我长大以后,觉得自己不适合。” 他仰起头,望着一只天空飞过的鸟儿,“我只想四处飞行,并不为了什么。既不为荣耀,也不为指标。”
只要能在天上飞,他就很满足。
晚上,召觅骑摩托载边羽下山。
乡下的夜路空荡荡,静悄悄,偶尔能听到金铃子的叫声。
公路上,一家便利店醒目地亮着白晃晃的光。
车子停在便利店门口。边羽下了车,进便利店买水。
召觅没进去,站在摩托车旁等他,打通了一个电话。
他联系到一位航校负责人,简单说明边羽的情况,并询问边羽当下情况考飞行员证件的事情。
对方很快给出答案,认为边羽现在只要体检合格,其他条件也满足,完全可以考取飞行员证件。
“那到时候,我安排你们见一下面吧。谢谢。”
召觅挂断电话,边羽正好拿着两瓶冰的矿泉水从便利店出来,一瓶给召觅。
边羽要把自己手中的水拧开,但竟然破天荒的,第一次拧不开水瓶盖。原因大概是瓶身上的冰雾化成水渍沾湿他的手,让他掌心变滑了。
但尽管如此,边羽也是够震惊的。
召觅看他尝试两次还没拧开,唇角微勾,伸手轻松帮他把瓶盖拧了。
边羽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尝试解释道:“我只是手湿了,有点滑。”
“我知道。”召觅嘴角仍带着笑。
“……”边羽也不想多做解释了,一味喝水。
晚风习习,吹拂他们的衣衫。
“这段路我还挺熟的,小时候经常来。”召觅望着周围的环境,目光最后回转到边羽身上,“要不要去兜兜风?”
“今天兜了一整天了。”边羽说。
“你累吗?”
“倒是不累。”
“有个不错的兜风地点,还没带你去。”召觅说,“反正是也是顺路的地方。”
边羽没说拒绝。
两个人喝完水,上了摩托车。确认边羽紧抱住自己后,召觅启动摩托。
他没按原路返回,到岔口时,转到另一条路。
风里混合着湿润的水汽,边羽看到一条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溪河,好像把星和月都敲碎了装进去,波面亮得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