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84)
四叔公的眼神里蕴藏着的愤怒,如随时会迸出火星。他知道这件事背后像罗生门一般复杂,也知道真相绝不是当年定性的那样。但当这些现实的依据真正地摆到他面前,他还是不可遏制地震怒起来。但想到背后牵连甚广的体系,他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那不止是愤怒,还有深深的一层无奈。
边羽的眉头紧紧地锁着,眼眸里是茶水的倒影,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思考着什么。
片刻安静,边至政深深地呼吸,盯着边羽的双眼说:“小羽,申海航空我们要起诉,波客公司我们也要起诉。”
边羽抬眸望了一眼他二堂伯,一言不发。如果边至政刚才的推论完全符合真相,那么作为名誉被损害者边至晖的独子,边羽替亡父申诉那实属常理。可事件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证据。
一个道德败坏的案子,大家都清楚幕后的主谋,也清楚其操纵手法,可是没有证据,一切说辞都没用。
四叔公的怒气在听到边至政最后的主张之后,逐渐地安定下去,眼神也清醒起来。比起怒火,更多的是无奈了:“至政,你这些年实在是很辛苦。你讲的这些……我说句不好听,都已经过去了。人走了就是走了,真相怎么样只有当时走掉的那些人才清楚。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生活啊。你为了查到你手上的这些东西,吃这么多苦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小羽陪你做这个事情,他会怎么样?
“他接下来人生所有的时间,都得花在找当年的证据和打官司上。他会被那些媒体给吞了,他会每天走在路上都要看路边是不是有人要冲过来拍他,回家还得面对一大堆别人寄来的威胁他、恐吓他的死老鼠、死猫。他会面临比你还要多一百倍、一万倍的困难,到时候晚年我走了,你也走得比他早,他人生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他以后一辈子难道都要这样过?”
听到四叔公的这番话,边至政意外地没有情绪激动地喊着“四叔”,只是定定地望着角落出神。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掏出一根烟,点燃了抽起来。烟雾在三个人之间缭绕:“四叔,你说的我都明白。我本意是想让小羽恢复本名,能在阳光下不受干扰地活着。可要是小羽为这件事,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他摇了摇头,“确实是太不值了。但这条路,我走到这里,已经没得选了。我还是得坚持走下去的。我不当为小羽,也当为了我自己和我女儿阿晴。我当初没想过要为这个案子付出这么多的,一开始只是想着,花点钱查一查,万一查出个真相来呢?可是后面我的投入越来越多,我女儿阿晴为了支持我,连工作也丢了……是,我就是轴上了,我接下来就算是不为任何人,我也得走完这条路。”
边羽虽然是他们口中的主角,却始终没给出回应。在边羽看来,要处理一件线索与多方背景势力这么复杂和庞大的案子,仅靠情感是没用的。他认定一件事情之后,就会全身心投入去做,并一定要将那件事做出来为止,所以他需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始终在这些人里面保持最极致的清醒,用最清醒的态度去思考每一个环节。客观的,不带感情的,有条有理的。
边至政低声喃喃地讲着:“我外孙现在7岁了,喜欢玩飞机模型,和小羽小时候一样。他说以后要当飞行员……我看着他,感触良多啊。当年的至晖,当年的小羽……”
唯独这句话,让边羽内心稍微有情感地触动了一下。他脑中能想象到一个小孩玩飞机模型的场景,大概是和他小时候坐在地毯上拼凑飞机模型的画面是一样的。
“好了,今天先这样吧。”四叔公站起来,“先回去吧,再好好想想。”
边至政迟缓地点了一下头,站起来时,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步伐都蹒跚了起来。
离开平心茶社,走在路上,边至政烟一根接一根点。他没再跟边羽讲关于案子的事情了,茫茫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提到:“两年前,我在白俄罗斯见过柳德米拉。”
这句话来得特别的突然,不止是边羽,连四叔公的步伐都停顿了一下。
边羽怔怔地看着边至政。
四叔公惊讶了一会儿,问:“你怎么会见到她?”
“那年我缺钱,帮朋友去乌克兰进樟子松。因为货款转不进来,我不得不从白俄罗斯的明斯克那里走一圈。那会儿是二一年,这两个地方还没起冲突,一切还好说。”边至政烟粘在嘴唇上,抬眼望天,回想当时那个场景,“我去明斯克的银行,看到一个女人从银行里走出来。她穿一件黑衣服,头也用黑色的那种头巾裹着。她脸虽然有点老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了。我就喊她的名字,先是喊‘柳德米拉’,用中文喊的。她很惊讶,回头看了我一下,却很快就假装不认识我,低头匆匆走了。我追上去,再怎么喊‘柳德米拉’她都不转头了,我再喊全名‘柳德米拉·林琼’,她脚步停了一下,最后还是跑走了。”把烟从嘴上拿下来,边至政说,“我没跟上她。”
步子依然往家的方向走着,边羽的注意力却像飘到很远的地方去。兴许是飘去那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开满蓝紫色亚麻花的土地。
边至政在他身后继续说的话,就像隔着风声那样模糊:“想当年,至晖为了他,空军部队也不去,和家里人闹翻,谁知道后来他们两个会这样。”
到边羽家门口,边至政不进去了。拍拍边羽的肩,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就要走了。四叔公让边至政留下吃饭,他不肯,借口没睡好,要赶紧回酒店休息。
他才走出去两步,边羽突然叫住他:“二堂伯。”
“啊?”边至政停下脚步,转过头,憔悴沧桑的眼睛看着他。
“我决定了。”边羽用着下定决心之后,坚定的语气,“我会替我爸翻案。不管想尽什么办法。”
第63章
三天后。
家里, 边羽给工作台换了一个新的台面。旧台面积杂着数道刮痕,木面老旧,刻度也不清晰了。
边羽刚学木雕时, 虽然很有天赋,但早期手生,仍是经常出错。老台面上的刮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换上新台面后,边羽本想把旧的扔掉。这天下午,四叔公却先他一步把旧的台面放到仓库里存放。四叔公说,这是边羽第一张用的台面,具有纪念意义。等多年后再看到它, 会很有感触。四叔公在仓库里呆望那块布满沟壑的老台面许久,小声念着:“这好好的日子不过……”大概是在埋怨边羽要去给父亲翻案的事。
四叔公尽管不是在边羽小时候就看着他长大的,但和边羽生活这么多年, 是很了解他的。
边羽不轻易决定做什么事,可一旦决定要做, 天打雷劈都要办成, 谁也改变不了。
四叔公这个人执拗,却明白自己这回拗不过边羽。
新的工作台台面上,边羽放了一块全新未经雕琢的龙眼木胚, 旁边展着昨夜刚绘制好的赫斯提拉女神像的草图。
四叔公从小仓库里出来, 检查了一遍桌上那块木胚:“这块木还可以。可是你接下去还有时间刻吗?”
边羽说:“有空了就刻。”
原本在计划里, 这是他今年的第三件木雕工艺品。现在来看,今年内应该很难刻完了。
下午,边羽要出门,四叔公提醒他,他那条蓝四叶草手链放在台盆旁。是边羽洗手时摘下的,忘记戴回去了。边羽赶时间, 让四叔公把手链帮忙放房间里,就没戴回去。
召觅住在离单位不远的小区。他们单位有宿舍,刚调来这里时,他在宿舍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正逢有人要出租房子,他觉得时机合适,就在附近租了房子住。
小区是两年前建好的动迁安置房,里外都很新,绿化也不错。召觅住在绿化最多的那一栋楼里。
边羽和他约在下午两点见面。
两点整,边羽根据门牌号到他家门口,敲了门之后,才发现墙上有个不起眼的门铃按钮。边羽正要再按门铃时,召觅把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