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烈日下(31)
闻莘拍了一张,跟边羽说:“你看,这个画面,像是用平凡人的眼睛,去看天空。”
边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为什么是平凡人的眼睛?”
闻莘组织一下语言说:“平凡人的眼睛看到城市的‘树根’,不能看到完整的天,而天在他们的上方,可以看到他们。”
边羽大概懂得他的意思,换句话说:这条小巷子的人像住在笼子里,“树根”就是这些电线,挡住他们看到外面世界的视野。
但究竟闻莘真正的想法是不是这个意思,边羽倒是没深究:“我倒感觉,是天空被绑住了。在这个视角里,它没办法广阔起来。”
闻莘好似听到一个新奇的角度,想继续问边羽为什么这么觉得,这时,老人给染发客人的头上裹好保鲜膜,朝他说:“要修胡子的,可以过来了。”
闻莘放下相机包,起身走过去,坐在一个高脚的凳子上。老人给他围上一块白色的理发围布,给他下巴的胡茬打上水,抹上剃须膏:“头往上抬一点。”
闻莘头往上抬,眼睛却往下瞟去,直到视野里出现边羽。
边羽向他走来,坐到他附近的椅子上——那个位置的附近有杂志架。他看染发的客人翻杂志打发时间,也在杂志架上抽了一份来看。
杂志首页刊登一则鹭岛市首富之子将会在会展中心举办婚礼的新闻,其他版块大多在写娱乐八卦,还有一些广告。染头发的客人看得太入迷,边还把市首富之子结婚的那则新闻念出来,他头越低越下去,突然“哎哟”叫一声。
老人刚把剃须膏给闻莘抹匀,正拿起剃须刀,听到叫声,忙转身问:“怎么回事啊?”
客人叫道:“头上的染发膏掉眼睛里了!快帮我擦擦!”
“哎,我看看。”老人慌忙之下,让边羽替他拿着剃须刀。抓起摊子上的抽纸去给客人擦眼睛。
闻莘有些无奈地望向边羽,边羽见他好好的一张脸上,涂了一大圈白沫,不觉有些好笑。他是没笑出来,可闻莘像是敏锐察觉到他嘴角的弧度似的,索性做了个斗鸡眼鬼脸。
边羽这回有笑意了,被一张突然滑稽鬼脸猝不及防逗笑的表情。
闻莘见到他的笑,微怔了下。随即,扬扬下巴问他:“要不你替我刮吧?”
第23章
边羽握了握手中的折叠式剃须刀:“你信我的技术?”
闻莘说:“雕刻家的手艺,我相信。”
“那好吧。”边羽把椅子搬到闻莘身旁,“刮伤了可别怪我。”
“怎么会?刮伤了,就是你留下的雕刻记号。”闻莘自觉抬高下巴。
边羽手指按在他脸上,剃须刀折出微弱的光,刀片轻轻刮过闻莘的下巴,剃须膏连带胡茬被刀片一点点干净刮下来。
边羽指尖在闻莘脸上的触碰,让闻莘感觉痒痒的,他半睁开眼睛,凝望边羽低下的眼眸,鼻尖嗅到边羽身上带来一阵湿润的槐花香。
立在边羽背后的槐树,簌簌掉下花瓣,落在边羽的肩上、头发上。
闻莘出了神,这带着香气的触碰让他心生眷恋,像是灵魂都要依附在这柔软的触碰里。不知不觉间,他抬起手,好是亲昵地轻抚边羽的头顶。
边羽愣怔,定睛看他一眼。闻莘拂掉他发间的花屑说:“你头上有花瓣。”
边羽提醒道:“修面的时候,客人不要乱动。”
闻莘垂下手,听话地应答道:“好。”双眼也不好继续落在边羽的脸上了,往天上望去。再次看到这布满电线的巷道里的天,闻莘竟理解边羽方才的说法。这片天空见不到这么优秀的鸟儿,确乎像被捆绑住了。
边羽给闻莘的胡子修到一半,老人为客人擦好眼睛,补好染色膏,来接过边羽的剃须刀:“行了,我来吧。”
那温柔的香气倏地离闻莘而去,他忽然觉得空落很多,手指下意识要去勾住那阵花香,但却只碰到边羽的袖角便落空了。
“想怎么修啊?全剃了还是画龙啊?”老人问。
闻莘失着神,忘记回应。
老人打量过边羽的“半成品”,又说,“修成这样,也只能全剃了。”上手给闻莘另一边胡子刮下来。
老人手法精细但不磨蹭,十分钟时间便给闻莘的胡子剃完了,抽出一张干净湿巾擦了一圈他的下巴:“行了,又是一个年轻精神大小伙了。”转头接着忙活另一个客人染发的事情。
闻莘给老人结过账,看向边羽的头发,沉思半会儿说:“你剪短发一定好看。”手在边羽的耳朵上方比了比,“对,就剪到这里。”
边羽近来头发愈发长了,一向忙事情时会扎着。今天出来得比较赶,就随意散着,一缕缕发丝落在肩上。他抓抓自己的头发,犹豫起来。他之前有想过要剪短,总没找到机会,现在确实是个机会。但要等到老人忙完染发客人的活儿,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附近理发店里剪,要花很多时间,他又不太愿意。
闻莘感受到边羽的情绪,搭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椅子上:“我会剪头发,让我替你剪吧。放心,不会不好看。”
“艺术家的天赋吗?”
“嗯,对。谢谢你夸我。所以——愿意——赏脸吗?”
“那好吧。”边羽迟疑地坐在客人椅上。
闻莘给边羽围上理发围布,在摊子上找到喷壶,喷出两圈水雾落在边羽的发尾上。
边羽任其操刀了,他想艺术家的手法,总不至于让成品太丑。要是真不好看,大不了拿推子剃个寸头,他以前也不是没剃过。
闻莘抓了抓边羽的发尾,这发尾是软的,干燥和分叉也很少,闻莘预想边羽头发剪短后的形象,心中有一个还算不错的方案,上手剪了起来。
老人看到说:“真有意思,来我的摊位花了钱,还自己干活。”他不来参与了,带染发客人到墙那边的水龙头洗发。
柔软的发丝一绺绺落下,掉在边羽胸前的围布上、地上,跟漱漱飘零的槐花交汇,在石灰地板上形成花与金丝之画。
老人给客人洗完头,吹完头发后,边羽的头发已剪出一些形,他过来问:“需不需要我来?”
闻莘正专注手上的功夫,无法分神,便只是摆摆手,没有回应老人,老人唯有拿本杂志到一旁椅子上翘腿看。
约摸过去三十分钟,闻莘放下剪刀。边羽感到后颈有水雾喷洒的冰凉,跟着一个海绵垫在他后颈上细细擦拭。
“好了。”闻莘解开他的理发围布,拿起一面镜子让他看。
镜子里,边羽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将脸部轮廓和五官衬得更为突出夺目。
闻莘发现自己没预想错,头发剪短后的边羽果真更好看,他望着镜子里这张未消融的春雪似的脸,不禁有些心驰神往。心中有了个想法,闻莘向边羽身前不远处走去。
老人竖起一个大拇指说:“有水平。”
边羽还在看镜子里发型的侧面,忽听咔嚓一声,走到不远处的闻莘,相机已按下快门。
他回到边羽身边,给边羽看显示屏里的照片:“‘槐花下的雕刻家’,这个标题,你觉得好不好?”
照片中,边羽坐在木纹斑驳的方凳上,镜面斜倚掌心。他的下颌线沿着相片画幅的黄金分割线蜿蜒,半垂的眼帘下,深邃瞳孔凝着镜中倒影。
徕卡M240的CCD传感器赋予画面独特的德系色调,暗部青黑调与他的眸色形成古典油画般的基底。
灰白墙面上斜生着槐树枝桠,稀少的阳光穿过羽状复叶,投下碎光,漫过他挺直的鼻梁。
灰扑扑的背景衬上边羽混血的长相,确乎有种别样反差的人文艺术感。
这或许正是闻莘拍这张照片前没提前和边羽说的原因,要是特意和他说了,反而抓不到最真实的感觉。边羽对艺术算是有些见解,对这点很宽容。
“很好。”边羽看着相片说。
闻莘开心地说:“这样,我的照相技术,是被你认可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