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118)
“这是阴魂不散的陈莱森,还是占据了陈莱森身体的恶心玩意儿?”
他手里有枪,就不会畏惧任何的噩梦。
然而,许制片面对枪口,依旧笑容亲切,声音和煦。
“这是叶家想要活过来的老祖宗,陈莱森虽然不错,但他毕竟被你送进了监狱,不太方便,得找新的。”
新的什么?李司净一想就懂。
他竟从折磨自己的痛苦里,扯出笑意,嘲讽道:“他找多少新的身体,我都能给他送进去。”
“啊啊啊!”
那团黑影烂泥张狂袭来,直冲李司净的眼睛。
“砰!”
李司净的枪从不留情。
然而,那些漆黑污秽的东西,燃起一阵火光,飞舞得像是纸钱烧出的缭绕烟灰。
剩下的泥泞瞬间缠绕在李司净的手臂、脖颈,扼住他的呼吸,沉重得一如当初病入膏肓。
“……他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杀了他一样的……”
李司净宁愿自己听不到这些恶心的声音。
他想周社了。
这个王八蛋……进山就失联,难道不知道他在祭坛吗?
李司净在混乱的声音里,脖颈断裂般泛着跳动的疼,一下一下蔓延到肩膀、手肘,连带着握紧了刀的手指,都随着声音牵动了浑身上下擦破的伤口。
加剧的病症,折磨得李司净想要呕吐。
又清晰感受到地上流淌的浓稠黑影,在趁着他的虚弱,顺着渗血的破口,一点一点地侵入他的身体。
这样的感觉,他反反复复经历过,实在是过于熟悉。
黑影在缠绕他。
死亡在穿过他。
当那些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烂泥,裹住了他的躯壳,试图拧断他的手腕,夺走他最后的挣扎。
“哼。”
一声轻蔑的响动,极近的划过李司净耳畔。
那一瞬间,令他神志不清的窒息感,消退得干干净净。
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仿佛伤口愈合。
连他握住的枪,都有了实感,偏偏也伴随着一道狠心的嘲笑。
“——这都逃不掉?”
外婆?
李司净像是被长辈戏弄的孩子,对外婆充满了埋怨。
外公又没教过他,他逃不掉不是很正常吗!
李司净找回力气,下意识就抬手射杀许制片。
既然黑影从他身上流出来,那么杀了他,就能解决问题。
然而,空旷的子弹穿透许制片的身体,落在地面漆黑的烂泥之中,如同点燃一地桐油,爆发出极强的火光。
“笨蛋。”
外婆显然不赞同他的行径。
“那我能怎么办!”
李司净连出声的怒吼都透着委屈。
总不会神出鬼没、无所不能的山鬼,来这儿就为了嘲笑他!
“唉,李铭书怎么教的。”
外婆的嫌弃,伴随着无奈的唉声叹气,昏暗祭坛刮起一阵厉风,卷得李司净眼睛都睁不开。
狂风轰隆,烛火都随着那片无形的风颤动。
李司净再睁开眼,终于见到了那一束跳动的烛火。
那是一支青铜色的圆形灯柱,雕刻着规律的弦纹,盘根错节,引至灯芯,如同敬神山祭祀大典高举的镫灯,照亮了昏黑的室内。
斑驳的影子映出一头杂乱的黑色长发。
那身影瘦弱得似曾相识……
“陈菲娅?”
李司净一声试探的呼唤,吓得瘦弱的身影惊恐的转身。
他见到一张失措的脸庞,烛火投射出骇人的阴影。
陈菲娅还是那么怕人,几乎抱着手上的东西,转身就要跑。
“等等!”
李司净伸出手抓她,狭窄的室内爆发出一阵物品落地的撞击,陈菲娅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逃命一般躲在了架子后面,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李司净不是宋曦那样慈悲为怀的医生,更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好人。
从万年在梦里失控,他已经对陈菲娅产生了反感。
他清楚陈菲娅受到了伤害,但不等于他会原谅陈菲娅做过的所有错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为什么你会来敬神山?”
“这些东西是什么?”
李司净的语气并不算好,一声一声质问,令陈菲娅更为谨慎的躲在架子里。
他完全可以伸手推开架子,抓住这个可能是帮凶的女孩,逼问她一切。
偏偏烛火跳动,照出了满墙、满地、满桌的竹简。
那些编为一册一册的竹简,刻着眼熟的笔画。
是李司净跟美术研究过的铭文。
他能够看清“少时衣食无忧,中年家财散尽,晚年凄苦无依”。
也能读懂“少时父母双亡,中年家庭幸福,晚年子孙满堂”。
一句一句,仿佛是算命的庙宇、道观挂着的祈福牌子,写尽了无数人的少年、中年、晚年。
李司净读着读着,忽然意识到——
这并不是他真的认识这些字,而是这些纹路复杂的刻痕,将它们承载的含义,投射在了他的脑海。
“命书?”
李司净看向陈菲娅,冷漠质问:“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命书?”
陈菲娅只是蜷缩在架子背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什么也不回答,一动不动。
可她微微发颤的身影,在烛火里投射出晃动的黑影,足够让人知道她的害怕。
李司净一腔怒火,恨不得砸碎这座架子,抓出陈菲娅,强迫她说话。
又不停按捺,告诉自己:她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不能把希望寄托给一个受伤的孩子。
于是,李司净皱着眉去翻那些竹简。
清冽的触感,仿佛带着寒潭冰凉的气息,刺得李司净从指尖冻至手臂。
可他依然一卷一卷的翻过,终于在句句判词之后,见到了无数的名字。
孟齐心、赵山、叶正初、廖良……
全都没有见过,李司净毫无印象。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谁的命。
外公的?妈妈的?还是周社的?
桌上厚厚一摞,一无所获。
李司净正要去翻墙里的命书,脚尖踢过一卷竹简,发出零碎的响动。
他捡了起来,打开一看,终于见到熟悉的“许叶”——
“少时寡情鲜亲,中年命丧车舆,天理定数无可回转,献女四十四入山,年年岁岁,执迷不悟。”
那些文字生出了声音,成为了李司净脑海的轰鸣回响,瞬间随着许叶的命,凶猛涌了上来。
盘旋不散的祭文,听不明晰的念诵,还有灰袍长发面具的司仪,带着一列一列声势浩大的祭祀队伍,在“献女四十四”的冷漠记述中,发出一阵一阵哭喊叫嚣。
高贵的人祭,卑贱的人牲。
源源不断的葬在这座山里,成为了山脊通达天界的阶梯。
李司净握紧了手里的竹简,只想毁掉这份歹命。
可他眼前见到的不再是文字,所处的不再是烛火摇曳的祭坛。
而是混乱的闪过寂静的寒潭、杂乱的土地庙、喧闹的盘山道,还有远远眺望敬神山的祠堂。
李司净神魂不定,视线没有准确的落脚点,仿佛坠入了更为混乱的幻觉。
“司净!”
一声苍老笃定的呼唤,令他视线瞬间坠落。
再一睁眼,李司净发现自己站在贤良资料馆的戏台前,凝视着石框镶嵌的敬神山。
戏台没有披红挂绿的装饰,灯笼更是破败不堪,在连绵细雨里随风吹风,灯穗飘零,冷清落魄得很。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询问:
“李老,听说这里以前是李家祠堂,是拿来供奉祖宗的,怎么会砸空了一面墙,像是供奉这座山似的?”
有老者应声而答:“因为敬神山,又叫祖宗山。”
外公?
李司净闻言,急急的去找外公,却只能见到祠堂空旷,没有人影。
唯有人声。
外公的声音比李司净记忆里年轻许多,不疾不徐的回答着年轻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