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19)
周社听了,却问:“你们是同学?还聊这个?”
不像演的。
李司净终日通过镜头观察演员的神态、动作,擅长根据表情语气抓出真实细节。
可他分析不出周社的细节。
“周社。”
李司净叫不出那一声小叔,“你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梦到另外一个人?”
“应该是……现实里产生了交集吧?”
周社思考片刻,给出了无关爱恨的回答,“正因为有了交集,才会对这个人产生梦境的映射。”
无法言明的爱,无法宣泄的恨,无法安置的遗憾、痛苦,都会成为梦境的素材。
没有无缘无故入梦的影子。
只有放不下的记忆。
可是,李司净对周社没有任何记忆,没产生过任何交集,就突然梦到了令他痛苦至极的场景。
周社是突然出现在他梦里的。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在他梦里初次见面。
他尝试在医院病房里放下心防,别扭又刻意的坐在床尾,戒备的与周社远远隔了半张床的距离。
李司净想,他得问问。
至少要问清楚,小时候看着他长大的周社,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病房安静得只听得到监测仪的滴滴声,李司净终于开口:
“你跟我爸聊过那么多,说什么小时候小时候的,我怎么根本不记得你?”
“不记得我?”
周社声音带着笑,在凌晨的病房回荡着纵容和无奈。
“可能因为你小时候特别腼腆,内向得很,都没拿正眼看过我,所以不记得了。”
他依靠在床头,懒散笑道:“我倒是记得清楚,你总在你外公身边打转,像个小尾巴,怎么喊你都不愿意离开他半步。”
他语气熟稔,像极了亲眼见过李司净的长辈,李司净找不出一丝破绽。
又听到他说:“毕竟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在我们乡下待不惯的。”
“除夕的时候,我看别的孩子都围在一起玩画片、炸鞭炮,你安安静静的,远远的看着他们玩,你就只喜欢跟着你外公。”
李司净的记性很好。
好到周社一说起这些事,他就想起来了。
李家村偏僻穷困,也只有过年的时候热闹。
外公会带着他去一家大院子的屋里吃饭,大人们摆着桌子凳子,打牌、唠嗑、吃瓜子儿。
记忆里的院子,总是脏兮兮的黏着鸡鸭的粪便,无论怎么冲水去洗,都是湿漉漉的地板,映照着灰蒙蒙的天。
比他更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哭。
比他大些的孩子,呼朋唤友的在院子里玩,石子儿乱翻、粉笔乱画,嘻嘻哈哈。
只有李司净缠着外公,要看书。
书上的字李司净根本认不得,偏偏要缠着外公教他读,教他念,最后耍赖耍混,又变成外公给他讲故事。
“李家叔,让小孩去玩呗,你也休息休息。”一旁有人建议。
“外公、外公!”
外公还没答话,李司净就急着去喊。
惹得外公笑着回绝别人的好意:“不用,司净陪我看书,我就是休息了。”
挺讨人嫌的一个小崽子。
李司净听着周社说从前,又对自己的内向腼腆有了更深的了解。
周社说:“那时候我跟你说话,你还不爱理我。我一喊你,你就往你外公那儿躲,说你害怕。”
李司净痛苦的倚靠在床尾,只觉得这小孩儿真的是太讨厌了。
确实是他会干的事。
周社还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本来我试着带你出去玩,刚走出田埂,你就哭得撕心裂肺,你外公赶紧出来喊你。一喊,你马上不哭了,回去又说害怕,要外公抱。这些事,你可能不记得了……”
李司净陷入真实的记忆里,“我记得。”
越是真实越是清楚。
越是感到害怕。
如果这是他的小叔,亲小叔。
那他在梦里梦见的男人算是什么东西?
做这种梦的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李司净在极度恐慌里,听着周社聊他的小时候。
童年没有多少记忆的小山村,渐渐在闲聊里变得鲜活。
周社来他家快一周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大大方方的和对方聊天,摒除了之前的回避、愤怒和羞耻,梦里带来的恐惧,都在周社徐徐安静的声线里,逐渐消散。
凌晨的住院部,灯光永远大亮,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
李司净清晰听见病房外的脚步声,说话声,护士台叮咛叮咛的音乐声,渐渐意识模糊起来。
有点困。
只是有一点困……
等到眼前光亮刺眼,李司净下意识往暗处躲了躲,却感受到一种陌生而又温暖柔软的触感。
他困倦的睁开眼睛,先看见一道深蓝色的衣缝,缀着眼熟的银色钮扣,压出了深浅不一的褶皱。
这是什么?
他还没想明白,头顶传来一声询问:“醒了?”
他一抬头,见到周社近在咫尺的脸,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将他半圈在怀里,哄孩子似的无奈的出声。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实在是有点挤。我总怕你睡着睡着掉下去,所以——”
极度弱势的姿态,令李司净的恐惧回笼。
他猛然推开周社,撞在了隔壁床的围栏,发出好大一声响!
自己也撞在身后的护栏,好险差点掉下病床。
钢管子撞后腰的痛,李司净刹那补全了周社没说完的“所以”。
——所以他把病床两侧的防护栏都给抬起来了!
第12章
李司净恐惧退却,然后是庆幸有栏杆,接着是愤怒,气得他连伸手放下病床防护栏都怒火滔天的,弄得哐哐直响。
“李先生……”
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宋医生半眯半睁的眼睛。
“李先生……”
“宋医生?”
李司净已经没心情去跟周社解释自己的害怕。
赶紧过去,低声问道,“你好些了吗?要帮你叫护士吗?”
“我……”
宋医生的眼睛直愣愣的,他说,“你怎么来了?”
毕竟是从楼上摔下来“自杀未遂”的病人,脑子不清醒也是很正常的。
李司净叹着气,低声解释道:“你凌晨四点三十四醒了,给我打电话叫我来的。”
而且还说快来、快来,催命一样叫李司净来看他睡觉!
宋医生眼神茫然之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我、我叫你来,是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很重要……”
有些语无伦次。
李司净大约能够猜测,他的状态并不特别好,伤到了脑子。不太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但他必须要问:“你为什么会跳楼?”
一句话,问得宋医生愣住,他双眼出神,似乎在回忆。
“我只是觉得很困……我没想着跳楼。我只是想……”
虚弱的话,断断续续在病房回荡。
“我只是想……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死了算了。”
那一刻,李司净立刻意识到。
跳下去的不是这个宋医生,而是十三岁的宋曦。
梦里仓皇无措的少年,与病床上虚弱的成年人渐渐重叠,仿佛再经历一点点的波澜,都会脆弱绝望的死去。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李司净脑海回荡着他这样的话,第一次对事业有成的宋医生,产生了共鸣。
平时假装得成熟专业的人,原来也有一个逃脱不掉的梦魇。
“你好好休息。”
李司净对他充满了同情,并不苛求他立刻恢复理智。
“医生说你伤到了脑子,有些事情想不起来很正常,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