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119)
“这里的李氏宗族,在商纣时期原本姓理,是执掌刑法的理官,因族长得罪纣王而被处死,逃难途径此处,得了敬神山的庇佑活了下来,就改理为李,在此定居。直至武王伐纣,改商为周,李氏宗族就往山里献祭了许多人牲,一是孝敬祖宗,二是侍奉神明。那会儿古人迷信,觉得献祭了人,就能和神沟通,保佑四方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家族显贵。”
“人牲有抓来的奴隶,嫁来的家眷,但也有他们的至亲骨肉、至尊君父,所以才会有这座祠堂,砸空了墙,困住了山,烧香供奉着这座山里的神,死在山里的祖宗,才好日日夜夜的保佑子孙后代,繁荣昌盛。”
年轻人听了,又问:“人都献进去杀了,留下来的鬼,不会全是仇恨吗?烧香供奉有什么用?”
“你不是都知道吗?”
外公的声音带笑,点破了来者的明知故问。
“叶家那么大的基业,年年进山献祭,连以前明令禁止的时候,都不肯放弃,还要派了我们这些命硬的老不死去修路、去破局,去换回死透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孤魂野鬼……”
“一朝散得干干净净,你说换回的鬼,是回来报恩,还是回来报仇?”
年轻声音没有回应,戏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呢?”
外公一声询问,“叶家都不在了,山只是一座吃人的山,你还年年来李家村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
李司净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久违的年轻脸庞。
年轻的许制片穿着衬衫西装,站在落魄寂寥的戏台前,与李司净六岁时初见时并无两样。
他笑意和煦,依旧是李司净记忆里亲切温柔的叶叔。
“我只是想活着。”
许制片眼神柔和,平静的说出了天经地义的渴望。
“无论多可贵的祭品,多难实现的祭祀,我都愿意试一试……李老,您能看到一个人的未来,也能看到我的未来。”
他笑容儒雅,仿佛那些祭品无非是鸡鸭鱼肉,而不是四十四个女人。
“我活着,不是比别人活着更有意义吗?”
“这座山并不喜欢活祭,杀戮也不会使人长寿。”
外公的声音慈祥,“古时候帝王杀的人不够多吗?他们身份尊贵,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祭祀就做什么祭祀,还不是英年早逝,人生须臾,不过百年。倒不如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才是对自己性命的尊重。”
许制片闻言,却笑着问: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会让令尊令堂死而复生呢。”
那一刹那,李司净的视野里出现了外公的身影。
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蓝色布衣,依旧是他童年记忆里温柔的模样。
可是这份温柔,在许制片面前变得苍凉,一双眼睛泛着警觉,又眉眼弯弯的笑着去答:
“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胡乱去信这样的传闻吗?”
许叶笑着说出了可怕的话,“可我的三伯说,他亲眼看到曾经死在医院的人,半夜活了过来,怀着忏悔的写下了谅解书,才帮您逃脱了杀人的罪。如果一切只是传闻,您又为什么活到现在?”
“因为这是一场梦。”
外公的视线看向李司净。
李司净心头一惊,视线与外公相撞,又赶紧走开,发现外公看的,是贤良资料馆镂空石墙,框起来的大山。
“一场噩梦。”
外公的叹息悠长苦痛,没等李司净再仔细凝听,手腕就被猛然抓住!
他反手挣扎,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穿着熟悉的衣物。
那是林荫在祭祀戏份上穿着的伪装,粗布缝成的祭祀袍,赤红挂绿的绅带系于腰间,一如镜头前与歹徒搏命的瘦弱模样。
偏偏长着一张温柔俊秀的脸,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
“司净,你该回去了。”
那人亲昵的喊他,不需要他费劲分辨,就能清楚的知道这人是谁。
“外公……”
李司净唇齿发寒,只觉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腕,都泛着一股冷意,再也没有曾经记忆中的温暖。
“你真的活过来了吗?”
活在了独孤深身上,活在了林荫身上。
李铭书笑了笑。
那身披红挂绿的显眼祭祀衣物,在他笑意里变为了朴素的衬衫与黑色长裤。
“原来现在的我是这般模样。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永远会是老了的样子。”
仿佛能够看见李司净眼中的自己。
第59章
久别重逢, 李司净竟然没有半分的欣喜。
他设想过外公活过来的种种可能,都带着童年记忆的温暖, 却没想过,会是这样心慌意乱。
“外公,那阿深呢?”
他没想过要让独孤深去换外公,他希望独孤深能够活着。
哪怕是他自己殒命在山里,跟周社做了一样的野鬼,也不会去要一个学生的性命。
他的声音惊慌失措,抓住了外公的手不肯放开。
外婆不会理会他,陈菲娅不会回答他,周社一味地欺骗他,只有他的外公值得信任。
哪怕……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公。
“不要怕, 已经有人去接他了。”
李铭书拍了拍他的手, 让他放下心来。
“阿深是个傻孩子, 可你选他来演林荫, 再合适不过。他善良、纯粹,吸引了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 只可惜我疏忽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都过去了。”
李铭书拿走了他手中竹简, 又放进了另一份竹简。
“司净,你得离开这里。许叶的记忆再看下去, 你会同情他的遭遇, 你会赞同他的选择, 你甚至可能想要救他,改写他的命书。”
“可是,这样的机会,不值得为一个执迷不悟的人。不如再看一看这个小姑娘的命?”
李司净手中的竹简展开, 脑海再度响起了喃喃念诵。
混乱纷杂,无非就是一句“少时凄苦无助,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那是陈菲娅的命。
而她困在“凄苦无助”里,长到了十五岁。
外公的容貌年轻,声音泛着李司净熟悉的慈祥。
“她一生下来,就在遭受折磨。许叶想要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孩子,再遵循叶家留下来的仪式,送进山里。因为她越是痛苦、越是可怜、越是遭遇了那些女孩子常常经历的苦楚,越能引得你外婆心软。”
“这座山没有什么神明,也没有什么神谕,无法是一些可怜的孤魂野鬼,疼惜曾经可怜的自己罢了。”
“你外婆喜欢她,带她去祭坛,让她看命书,这是想留她了……”
“司净,你送她走。”
外公抓住李司净的手腕,强硬得不容置喙。
“留在山里永远不是什么好的出路,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我怎么送她走?
李司净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已经步入了敬神山下坡出村的树林。
手上抓着的不是冰冷坚硬的竹简,而是陈菲娅瘦弱硌人的手。
陈菲娅的视线,在见到李司净那刻,变得惊恐。
她奋力想要挣脱钳制,去掰李司净的手,更挣扎得拳打脚踢,可惜过于瘦弱,根本逃脱不了桎梏,只能惹得李司净更加生气。
“陈菲娅!”
李司净永远不是温柔脾气,他的怒火在这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尖叫挣扎里变得炽烈。
“我送你走出这座山,你不要闹了!”
陈菲娅声音沙哑尖细,和外婆如出一辙的难听,“放开我,我不要离开!”
李司净吼她,“你想死在这儿吗!”
陈菲娅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死寂的仰望李司净。
然后,她摊开了自己另一只手。
手腕横横竖竖,全是没能愈合的刀痕。
李司净这才发现,连带着他握在掌心,硌手的皮肤里,也是深浅不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