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98)
他站不稳了,跌入腥臭混沌的思想之中,仿佛能听到所有声音。
“小深儿,《逢春》以后可就要你唱了,得快点儿把调子找对啊。”
“之前你演那段戏,没找对节奏,我给你做个示范,可别叫你爸知道,他会生气。”
“真羡慕你,姑姑对你那么好,姑父又是话剧团的顶梁柱,生下来就定好了路要走。真羡慕你。”
声音交织重叠,他依然可以分辨清楚是谁的声音。
原来过了那么那么久,每个人对他的期望,对他的帮助,对他的羡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怕梦中厚重的污泥,淹没了他的躯体,也不妨碍他的笑容。
“我还是想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声音消散在淹没他的厚重淤泥中,像是消散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夜。
被淤泥缓缓掩埋的痛苦,并不比脖子被人掐住来得轻松。
曾经在梦里挣扎求生的独孤深,如今丝毫没有抵触。
但他眼前没有光了,仍在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李铭书……李铭书……
他想,如果我念着外公的名字,就这样去死,应该能换他回来吧!
反正这样的梦魇里,再也没有人会来救他。
“阿深!”
独孤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拽出了泥泞。
他找回知觉的手臂,被人死死抓在掌心,有一股极为用劲的力量,将他拖到了舞台边缘,远离了危险的黑暗。
独孤深仰起头,难以置信的见到了自己严厉的父亲。
他的黑发仍是梳成微微蓬松的弧度,眼角浮现着一条一条深邃的沟壑,穿着一身老旧的发黄夹克衫,是他常常饰演的男主角,上班时候的装束,仿佛刚刚做完了舞台的定妆,急急从幕后赶来。
他的父亲演过厂工、演过老爷、演过留洋归国的大少爷,也演过带头请命的商贾。
话剧团演了几十年民国、抗战、改革的戏,他也看着这些戏里的父亲长大。
可是梦里的父亲,温柔得不真实。
记忆里严厉、冷漠、恨铁不成钢的眼睛,在梦里温柔、焦急。
满是对他的爱与关心。
“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阿深。”
父亲将他扶起来坐好,低声劝慰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时代不一样了,你可以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哪怕是养一只小猫、小狗,它们也能陪着你度过无数的春节。”
“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
一句一句劝慰,带着“父亲”的殷切叮嘱。
独孤深只是坐在那里,根本回不过神。
他记忆里的父亲,明明是一个网络里四处宣扬的中国式父亲。
会严厉呵斥他,板着脸教导他。
不厌其烦的挑出他每一个错误,要求他一次又一次认错,并且施加打骂、惩罚,叫他长点儿记性,再不敢犯。
直至死后,父亲还会出现在冬季寂静的夜晚,一遍又一遍质问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像那样的父亲,怎么可能视线温柔,用宽厚的大掌擦去他的泪痕,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
“阿深,不要放弃自己,你得活下去。”
父亲说完这话,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独孤深眼前涌出眼泪,遮挡的视线几乎要看不清父亲的背影。
他慌乱间从舞台爬起来,抓住了父亲的衣摆。
“能不能陪陪我?我、我……”
独孤深无法抑制自己的哭泣,在年幼的舞台噩梦里,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我很想你。”
他的父亲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在他不肯放开衣摆的执着里,走了回来,和他并肩坐在了舞台上。
烂泥黑影退去的空荡舞台,也没有熙熙攘攘的观众,只有久别重逢的父子。
父亲说:“你长大了,读了一个好学校,我为你骄傲。”
父亲说:“我知道你在演戏,做了大荧幕的男主角,你的天赋终于得到了认可,我真的很开心。”
父亲说:“阿深,你一直是懂事好学的孩子,没必要因为我曾经说的话,觉得自己不适合演戏,也不用再觉得对不起我。你留在这个世上,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大胆去走吧。”
独孤深蜷缩着双腿,枕着膝盖,一句一句去听。
好像父亲真的会为他感到骄傲一样,将一腔温柔与爱,藏在了严厉的怒火之后。
“我以前,很怕我爸。”
独孤深从未跟任何人提及的过去,终于能在梦里坦然的说出来。
“台词稍微错了一点,他的脸色就会变得阴沉。如果再错,等着我就是一顿打。”
“教过的舞台动作,如果不够标准,就会被惩再练一百次。跳到腿都抬不起来了,手都拿不住筷子,可我怎么哭都没用。”
“我很怕他,我从来没见过他笑。”
独孤深翻看过家里的相册。
一个接一个逝去的亲人,永远停留在了黑白或者彩色的照片里。
他的父亲是有笑容的。
初登台获得褒奖的时候,拿到演员奖状的时候,名字出现在演出海报上的时候。
他父亲都会笑得阳光灿烂。
从童年时刻的无忧无虑,到长大成人的内敛含蓄,他的父亲与他相识之前,都是一个阳光帅气的人。
那样的爽朗、青春,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我不止一次会想,他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凶狠,他也不是一直这么严厉。可能还是我不够争气,是个没有天赋的笨蛋,他才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阿深,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
他身旁的父亲,声音轻柔的道歉。
“我对你打骂,都是希望你能够少犯错误、少走弯路,有时候我温柔下来,怕惯坏了你,再也没有人能为你指路。”
“我错了,不该那么凶,也许有更好的办法教导你,我却没有机会去学了。”
父亲宽大粗糙的手掌,克制的揉了揉独孤深的头发,弄得他泪流不止。
“是我的错。”
独孤深反驳着父亲的话,“如果不是我那么笨,他也不会气得喝了酒跑去舞台。如果我更懂事一点,听话去找他,也不会……也不会……”
独孤深将脸埋在臂弯,始终痛恨自己的蠢笨。
一个不聪明、不善良,笨拙记仇又越不过良心的蠢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阿深,那不是你的错。”
耳畔传来的声音,泛着独孤深难以想象的温柔。
“人生只是一段旅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终点站,我已经下车了。”
独孤深端详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父亲在幻觉里的神色,从未像今天一般温柔,更不会语气和煦的与他讲述道理。
他和父亲并行的旅程,既不愉快,也没有欣赏到称心如意的风景。
实在不算什么好的出游。
可他的父亲却真情实意的说:“我很高兴成为了你的父亲,也愧对父亲这个身份。”
“我的意外都是我自己的错,你当时只是个孩子,你可以生气、你可以记恨、你可以埋怨我自负傲慢的发酒疯,死在了冬天,但你不必怀着愧疚,认为是你导致了一切。”
“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应当承担的后果。”
独孤深抱着膝盖,直愣愣的看着那张脸,开始怀疑这是他为自己开脱,产生的幻觉。
这样的幻觉太美好了。
父亲没有责怪他,没有恨他,还宽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父亲的死,确实是他的错。
如果他听话、他懂事、他老老实实的去舞台找一找父亲,事情不会变得无可挽回。
偏偏他是一个笨拙的蠢人。
独孤深根本不信自己没错,仍是破涕为笑,专注端详身旁温柔的“父亲”。
“谢谢你……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