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96)
“那他知道自己进入寒潭会死吗?”
李司净走到潭边,里面已经缓缓注入了冰冷发绿的水。
他脱了鞋,走了进去。
冬季的池水,刺骨冰凉,李司净皱了眉,冻得头脑更为清醒,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梦。
“知道。”
李司净站在林荫的位置,考虑着林荫的事情,如实的说道:
“他觉得自己死了,可以换外公回来。”
“为他解答困惑,为他打开箱子。”
“为他的固执、茫然、痛苦和癫狂,给予一个正确的答案。”
“然后在冰冷池水里发现——”
“那不可能的。”
李司净的话,是对独孤深说,对林荫说,更是对自己说。
“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懦弱、恐惧和梦魇,学会在自己的时间里,接受自己的偏见,掌控自己的喜恶,打开手里只属于他的箱子,见到里面藏着的真实。”
独孤深每一句都听得清楚,他却没有回答。
他学着李司净,脱下了鞋袜,走入冰凉池水,在深冬的山里,感受到彻骨的阴寒。
然后他说:“我懂林荫了。”
因为他像林荫一样,希望外公能够回来。
独孤深真的很想外公。
他回到酒店,洗去一身冰凉,在空调温暖的热风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拿出手机里的外公的日记,躺倒床上仔细的看。
日记里写着寻死的哲学,他脑子里想的却是死而复生的传说。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拨通迎渡爷爷的电话,问清楚他模糊不清的办法。
或者直接说:我想要外公活过来。
这样的念头回荡,独孤深想到的竟然是李司净那句:
他觉得自己死了,可以换外公回来。
像李司净那样的人,拥有幸福家庭,还跟小叔谈恋爱,也会在孤独寂寞的梦里,和他似的,一次又一次想要找到外公吗?
可是,他这样的人要怎么换外公回来?
这样孤独寂寞的睡梦。
独孤深以为自己会梦到寒潭,梦到李司净讲述的箱子,却没想到,他仍旧梦到了戏台。
资料馆曾经是祠堂,里面建造的戏台,格外的不同。
穿堂透风的后墙,仿佛专程为了给敬神山框出一幅画来,才修建在了宽敞祠堂里。
独孤深等着那些黑影从台下滚涌而出,扼住他的脖子,叫嚣着将他吓醒。
可他站在台上等了许久,也只等到孤清的月亮,映照出孤独的身影。
“你在找谁?”
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独孤深心头猛跳,转过头去,期望见到外公的身影。
然而,他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恐惧与人接触一般,躲在石框之后。
黑影发出了人的声音,沙哑得分辨不清年龄和性别。
“你在找李铭书?”
“你认识他吗?”
独孤深心跳剧烈,几乎迫切的想找到外公。
他焦急的跑过去,却引得那道影子躲了起来。
“我、我想找李铭书。”独孤深停下脚步,唯恐唯一能够求助的影子消失。
无论眼前的是鬼、是恶魔、是妖怪,他都想要知道外公在哪儿。
“之前他说不愿意再跟我见面了,说活人跟死人见面,会害死我。但是我不怕!”
他害怕许多东西,唯独不害怕丢掉这条浪费时间的烂命。
“如果这座山里真的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活过来,我该怎么做?”
躲藏的影子,攀附着石框边缘,“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独孤深不敢上前,怕再度吓走它,“我想外公活过来,我希望李铭书活过来,就算拿我的命去换!”
“你看——”
月光之下,黑影抬起的手臂纤细,露出了细长的手指。
那像是女孩子的手,为他指向敬神山的山腰。
月光之下,山腰泛着粼粼银波,仿佛是他和李司净走入的寒潭,反射出层层辉光。
“李铭书在那里等你。”
喑哑的声音,渐渐拥有了女孩子般的婉转,连梦里都变得悦耳动听。
“箱子里装的,就是他的名字。”
“你把名字给他,他就能活。”
独孤深并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手上一沉。
他忽然见到自己捧着一个眼熟的箱子,漆黑光滑,如同《箱子》的道具,承载着所有逝者的名字。
哪怕在梦里,他也心跳剧烈。
他打开了这个像极了骨灰盒的箱子,期望见到如同“守山玉”似的,朱笔题写的字迹,却见到了一张照片——
黑白的,聚集着无数麻木人脸的合照,泛着阴冷的光。
独孤深还没能做出反应,人已经在床上睁开了眼。
空调嗡嗡响动,吵得他回不过神,视线却在亮起的手机屏幕慢慢聚焦。
那是外公的日记,外公对生命结束的方式,仔细、全面的做了研究。
可是这份清晰的扫描件里,多了一道显眼的批注。
那条字很挤很小。
独孤深得放大界面,才能勉强看清:
“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我们必将在合适的时候重逢。”
那是林荫的台词。
第二天的拍摄现场,独孤深恍惚了许久。
他捧着剧本,轻而易举就能翻到那一句台词。
写在林荫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这家伙文艺病爆发,像念诗一般,与李襄道别。
然后,被李襄一巴掌拍得嗷嗷叫,问他是不是中邪了。
这样的台词,出现在这样的场景,轻松愉快,给沉重的逃亡路增添了一丝笑意。
可独孤深怎么读,都觉得那句写在外公日记上的批注,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在暗示着他的梦。
“箱子、箱子。”
一旁远远传来道具师的呼喊。
明天要拍摄的寒潭戏,最重要的道具终于送到了独孤深面前。
独孤深一惊,拿过这个熟悉的道具,像梦里做的那样,打开了它。
空的。
“李导说,水下的戏,道具得防水才行,就算有备用,也得保证万无一失。”
道具师得了李司净的叮嘱,格外谨慎。
“阿深,你多试试重量,看这个箱子,跟之前拍的有没有手感上的区别?我们光影都调好了,就怕实景拍摄,你不适应。毕竟看起来差不多,这个防水的,跟其他不防水的,可能还是有差别。”
大荧幕上,细微差别都可能出现事故。
道具师将箱子交给独孤深,任由独孤深试用,等着去改。
独孤深只能一遍又一遍失望的打开箱子,盯着里面空荡荡的去想:
照片呢?
如果他知道外公的名字,又有外公的照片,外公是不是就能回来?
可惜,他清楚。
外公连遗像都没留给李司净,硕大的贤良资料馆挂满了画报、合影,也没有一张属于外公的照片,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也许外公确实知道一些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术法,才做得这么小心谨慎。
独孤深就算不懂什么命理玄学,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从清朝时候起,那些封建的贵族和守旧的老人,都一直觉得,照片能够摄取灵魂。
那外公的灵魂,是不是也在那么一张照片里。
李铭书……李铭书……
独孤深捧着箱子,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再没有他来到李家村,第一次听到“李铭书”时,灵魂都钉死在地里的寒冷。
迎渡从一旁过来,见他盯着箱子发呆,问他:“想什么呢?”
“外公……”
独孤深失望的眼睛,忽然盯着迎渡,变得很亮,“迎渡,你爷爷不是跟外公一起下乡,那他是不是有跟外公的合照!”
他梦里的合照,变得格外清晰,“黑白的,一排一排站着人,大家一起的大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