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122)
“感谢导演给了我这个机会, 也感谢这个角色让我坚定自我。角色永远活在荧幕上供人评价, 供人欣赏, 但我活着走在我的路上,在努力的做下一个我。”
她的眼神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坚定。
荧幕上凶恶的世界,衬得她软弱, 可是领奖的真实世界,她的凶恶, 让世界显得软弱。
李司净那时候就觉得, 她会是很好的小玉。
收敛客气的笑意, 冷漠旁观他人命运,坚定做自己的事,杀死一个又一个软弱的自我,变为坚硬如铁、无情无义的石头。
能够信念坚定的告诉林荫——
你软弱, 世界就凶恶,你凶恶,世界就软弱。
李司净心中坚定,勾起笑意,理解了外公。
比起那些执迷不悟的命,这样的命更值得一看。
“……这李铭书!”
尖锐女音一声痛斥,仿佛外婆见陈菲娅被纪怜珊带走了,转头去找外公算账。
那股能够让李司净神魂出窍的力量,霎时脱离,再度回到了烛火摇曳的室内。
那些被他胡乱翻开命书,仍是散落在桌上。
而“许叶”的命,字字清晰,刻痕深邃,并没有变化。
李司净觉得那句“献女四十四”尤为刺眼,他本能的摸到口袋,拿出了周社给他的那把刀。
刀尖锋利,刃光闪烁,正是恰好适合凿刻竹简的好刀。
李司净不管,上手就去刮破“献女四十四”,恰如外公改写那些残酷不堪的献女祭祀。
他下手的每一刀,都会泛起难忍的幻觉。
仿佛曾经梦魇重现在眼前,见到了许叶献给这座的每一个女人的死亡。
有倾心于他的年长女性,被他骗进了这座山,捆缚以红绳,深埋入土地。而他燃着香烛纸钱,捧着一本烂书去念模糊不清的祭文。
有拐入山里的幼年女孩,像是熟透的鸡鸭鹅肉,放干净了血,洒在山头庙宇,等着祖宗能够显灵。
一个一个, 变成了杂乱的幻觉,占据了李司净的思绪。
那些山里消逝的灵魂,又随着他一刀一刀刮掉的痕迹,离开了深埋的土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血液,走出了大山,回到了家,忘记了一切,也从没遇见过一个叫“许叶”的男人,也不会再成为一座山的祭品。
李司净看到了很多人的命。
令他痛苦的幻觉,成为了另一种亢奋剂,让他凿光了许制片的执迷不悟,年年岁岁。
以至于他停下手,见到那句 “中年命丧车舆”,都觉得繁琐。
李司净握刀一刮,字字剥落,只剩了一句“少时命丧车舆”。
短短六字,成了许叶全部命数。
“……怎么会……怎么可能……”
阴沉沙哑的惊呼,从李司净身后传来。
这藏着命书的陋室,与祭坛不过一步之遥。
站在不远处许制片,无法违抗自己的命,眼见着李司净改写一切。
就像修改剧本一样顺手。
粘稠的黑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它粘在地上,蜿蜒出细细的沟壑,仿佛随着地上凹槽,流向更深的地底。
许制片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同鬼魅,魂魄隐隐没了光亮,似乎要去印证那句“少时命丧车舆”。
李司净依旧会怜悯自己熟悉的人濒死时刻。
“许叔,看了那么多遍《箱子》的剧本,难道你没有做过梦吗?”
那一刻,许制片想说的话许多,又陷入沉默,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样平和稳定的笑,李司净见过无。
终于听到他声若蚊蚋,笑着说:
“那是一个好梦。”
李司净不需要听他的梦。
依然对他说:“晚安,好梦。”
魂魄浅浅散在烛火之中,随着彻底灌入地底的烂泥,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场景再度出现在李司净面前,像又杀死了陈莱森一次。
但这一次,他连许制片都杀死了。
李司净头脑昏沉,格外疲惫。
可他不能留在这里。
李司净伸手去摸桌子,空空荡荡,没有他随手拿来痛快刮掉字迹的刀。
他找不到周社给他的那把刀了。
他找不到周社了。
这样的念头泛起惶恐,催促着他离开书桌,走过祭坛,走向盘旋向上的台阶。
他刚迈开步子,混杂于烂泥黑影中的幽绿,漂浮如萤火虫,飞在了前方。
周社……
李司净步伐蹒跚,仍带着痛,依然不敢停歇的奔走。
周社到底跑哪儿去了?
李司净曾经不想活。
他明明拥有美满的家庭,依然会涌上莫名的孤独和寂寞。
无数夜里,从满是尸体的梦中惊醒,永远都在思考,梦里拿刀的男人到底是谁。
现在他知道了,他清楚无比。
李司净追着那些莹莹发绿的光亮,照出了漆黑的前路,再也没有了阻碍。
他忽然懂了,自己为什么能够看到满眼绿色的萤火。
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是活人挣扎着想死,死人遗憾着想活的念想,生生不息,回荡于空旷寂静的山里。
终于被人倾听。
谁会听到他们的愿望,谁会实现他们的愿望,李司净心里有着猜测。
他想,无非是他从没见过的外婆,或者现在找寻不见的小叔。
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们是他李司净的亲人,在这寂寥无声的山里,李司净只用找到周社。
找到他的小叔。
李司净耳膜鼓动,奔跑在一片漆黑里听到了声音。
“司净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他说上课的时候,明明在认真听讲都会做梦,见到大山,见到树林,见到不认识的人在说话……”
外公担忧的声音,仿佛在对谁诉说,忽远忽近。
“灿芝一直担心幻觉会耽误孩子读书,一定要领他回来看看。我本是不同意的,司净从山里出来,有了这样的名字,还回到山里,恐怕很难再走出去……”
萤火跳跃,外公一声一声的讲述,回荡在他耳畔。
“他见到的,应该是过去和未来。只是他太小了,实在理解不了世界的复杂,你是孩子的外婆,怎么也要想想办法啊……有的时候,连我也找不到他了……”
李司净不停奔走的脚步,终于明白了年幼时候的梦。
他会消失不见,他会见到过去和未来。
梦境中刻入骨髓的那一声“你该回去了”,都是外公在找他。
是他一次一次离开躯壳,见到了根本不明白不懂得的世界。
李司净心若擂鼓,他在黑暗里听得外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司净上幼儿园啦。我常常会去看他,又时常找不到他……若是您遇到了,请务必送他回来。那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还太小啦。”
李司净听了,觉得奇怪。
这不是外公跟外婆说话的语气,却不知道是外公跟谁说话的语气,如此毕恭毕敬。
不过片刻,引路的幽绿萤火打着旋儿,停了下来。
李司净再转眼,发现自己站在了陌生的街道,唯独眼前花里胡哨的大门有些眼熟。
可爱的招牌,写着幼儿园的名字,各种小花小猫小狗,成为大门点缀,彰显出小朋友才喜欢的幼稚。
“老师再见!”
“回家啦!”
吵吵闹闹,奶声奶气的道别,伴随着幼儿园大门的打开。
鱼贯而出的小孩子,一个个矮矮胖胖,穿得花里胡哨,被自家大人接走。
又有老师牵着小孩子到了门外。
“净净,你爸爸还没来吗?”
“嗯,爸爸说,今天会晚一点,他要开会。”
李司净盯着那孩子有些回不过神。
他见到了自己。
顿时意识到,这是他小时候读的幼儿园,这是他小时候的梦。
穿着橙黄鲜绿童装的小孩儿,快乐的跑到了幼儿园大门旁的游乐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