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72)
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逐渐从二十五年,变为十五年,现在呢……
万年记不清了。
他只是清楚的感叹道:总有一天再梦到妈妈的时候,恐怕我已经比她年纪大了吧?
妈妈打开了家门,万年再一次冲上去阻止。
“妈妈,不要出门,不要走那条路——”
“烦死了!”
妈妈尖声厉气,狠狠给了万年一个巴掌。
“你怎么跟你爸一样烦人!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要是没生你就好了!”
这一次,万年呆愣站在梦里,感受到脸颊烧灼般的痛。
甚至没能说出“那条路之前还掉了瓷砖砸到了人,经常有车闯红灯不安全”,响彻的关门声就夹断了他妈妈的怒斥。
可能,额……他是真的有点烦人吧?
哈哈,像他爸一样。
虽然他对他早死的爸爸没什么印象了,仍然记得他爸爸喜欢说话。
现在想想,可能像妈妈说的,他跟他爸一样,傻乎乎的、啰啰嗦嗦,遗传了烦死人的垃圾基因。
烦死人了。
哈哈哈。
可是万年从噩梦里醒来,又会觉得很快乐。
哪怕李司净总是恶声恶气的讲他——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八卦。”
“废话真多,专心开车。”
“再笑工资给你扣光。”
哈哈。
万年却笑得很快乐。
一个嘴上永远嫌弃他吵闹、烦躁的李哥,永远不会真的嫌弃他。
万年的眼泪干涸在十二岁的稚嫩脸庞,抓住李司净的手,说得真心实意。
“我一直感谢李哥给了我这份工作,我也一直很崇拜李哥。虽然有时候惹了你生气,我会觉得难过,怪自己怎么那么多嘴,控制不住自己乱说话,但是大多时候我都觉得很快乐。”
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在梦里说得清楚。
“但是,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就到此为止吧。
“我对不起我妈,最后也没能救她。”
“我也对不起我爸,最后也想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可能我真的跟他惹人厌烦得一模一样,所以我妈才会说,没有生我就好了……”
“万年!”
李司净打断他,“你没有对不起他们,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看着这样痛苦的孩子,李司净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直嘻嘻哈哈的万年。
“你爸欠了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妈去世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的事情并不是我们尽了力、提醒了就能避开的,万年,不要背负他们的命运,你只用做你自己!”
“我自己……”
万年的眼泪流个不停,“可我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让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连说这句话都是笑的。
李司净印象里话多到令他嫌烦的万年,不该陷入这样深沉的内耗。
占据了生命十几年的痛苦,成为了万年剩下几十年忘不掉的阴影。
李司净听到脚步声,身后静立许久的周社,再度靠近。
他说:“这样的人,要从噩梦里醒来很容易。”
就像选择去死一样容易。
“不要你管!”
李司净的所有愤怒,都宣泄在这个冷漠无情的周社身上。
他依然记得宋曦可怖的梦境,还有飞起的头颅。
死亡盖过一切恐惧,是多么的容易。
但万年根本不必去做这样容易的选择。
“万年,你期待的生活就是这样吗——”
破旧灰尘落下的房间,走出门再也不会回来的母亲,欠下了债务去世的父亲,还有整日整日恐惧追债人上门的生活。
万年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李司净抓住他瘦弱的肩膀,“你好不容易摆脱了债务,好不容易考上了学校,虽然只是一个专科,没有其他学校的学历耀眼,至少你投了简历,去了面试,有了一份工作。”
“你的工作让你感觉快乐。”
“忙里偷闲刷手机的时候很快乐,点奶茶跟大家一起分享的时候很快乐,和你那些网络人脉凑在一起吃瓜聊八卦的时候也很快乐。”
“你早就熬过了这辈子最难的时候,还要继续憎恨这个曾经的自己,恨不得自己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生吗?”
万年的眼神恍惚,有着十二岁少年迷茫的懵懂。
“万年!”
李司净喊他的名字,将自己的枪塞到了他的手上。
“像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十二年,远离这样的生活,你又过了十五年,如果你记得自己的快乐,还是不想活,还是想死,那就用这把枪。”
比起残忍的刀刃,枪永远是脱离了现实生活,不会对现实造成负担的虚构凶器。
即使万年在梦中死在枪下,他醒来,也不会对一把只在荧幕上出现的枪感到恐惧。
因为他会知道,枪是假的,梦是假的。
而他真实的活着。
那把剧组的模型枪,带着李司净的体温,落入了万年手中。
“你可以用这一把枪,杀掉曾经痛苦的二十七年,等你醒过来,剩下的每一天都属于你自己。”
“再睁开眼,你就重新活了一遍,不需要去幻想未来有多美好,你完全有能力面对和接受所有的不好,不用再背负已死的一切。”
万年醍醐灌顶,握住那把枪,像是笨蛋小孩好奇研究陌生玩具。
坚硬的触感应当陌生,万年却觉得熟悉。
他摸过这把枪。
在剧组、在车厢、在李家村人潮攒动的拍摄现场,是剧组里用来拍摄枪戏的道具。
万年不再哭了,他眼里闪动着光亮,握住了那把枪。
枪实在是太虚幻了,他长这么大还只在电影电视剧里见过枪。
这么帅气的武器,带有冷漠的肃穆,偏偏握在他瘦弱的手上,又透出几分滑稽。
令他想起李司净握住枪,将某个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哈哈。”
万年快乐的笑,就像他之前也悄悄嘲笑了那个人一样。
那是谁呢?
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
“原来……”
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笑着看向李司净,扣下扳机。
“我在做梦啊。”
“砰!”
李司净见到随着子弹喷涌而出的黑暗夹杂着血迹,溅射在木床。
血液像是烈焰,席卷了一场大火,熊熊燃烧了整间屋子。
黑色焰火剥离掉陈旧的灰烬,露出了坑坑洼洼的斑驳钢筋水泥。
可以让一个人崭新的去活。
飞扬的火焰卷起了眼熟的碎纸,残破渺小的在李司净眼前一闪而过——
“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字,却快要被这一个字疯。
到底“我”指的是谁,到底谁在讲述“我”?!
李司净盯着掉落在地的枪。
心跳如雷,梦魇不醒。
燃烧的破旧老屋,没有留下万年的尸体,只有随着梦境崩塌的碎裂砖瓦,还有眼前永恒冷漠的男人。
“你做的事情,和我做的有什么区别?
周社站在烧朽的门框,捡起沾染着黑沉血迹的刀,放在掌心,用指尖摩挲李司净留下的血。
“你只是想杀死他,让他永远处于对死亡的恐惧中,让他害怕死亡胆战心惊的活着。就像对待宋曦一样。”
李司净厌恶的退后,远离这个男人。
“死亡不是他们的选择,是你强加给他们的决定,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重新站起来,拥有更好的生活,你却只会让他们做简单的选择。”
周社说:“死亡是他们内心的愿望,我只是实现他们的愿望。”
李司净说:“他们的愿望是醒过来,结束梦里感觉到的痛苦,而不是用死亡的痛苦掩盖过去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