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回响(142)
但是,李司净想象不到他该怎么走出去,又该怎么回来。
所以一直写他在祭坛里经历的一切愿望。
写平淡无奇的愿望,写轰轰烈烈的愿望,写濒死写激昂写每一个人说出口的愿望都违背了内心。
李司净把自己的生日,给了周社。
把自己的思考,给了周社。
把自己对活下去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都给了周社。
他仍会想起外公。
为什么外公一直待在李家村,眺望屋外连绵青山,琐碎热忱、不厌其烦的写着日记。
那不仅仅是写给自己看的,更是写给外婆。
他的外婆是山中精怪,一块无法证明存在和不存在的石头,只有外公长长久久的活着,永永远远将她保存在记忆里。
她才会留在世上。
外公也许就和李司净此刻一样,怀疑一切的真实,怀疑一切都是幻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巨细无遗的记录。
以期望对方有朝一日,能够看见。
写给别人看的日记,就会细致又清晰。
他写,今天的山风肆掠,吹走了挂在灯柱上的祭祀绳结,惹得一群小孩儿兴高采烈的追去,发出快乐的呼声。
他写,外公留下来的资料,一遍一遍去论述献祭首子、长子祭山的传统,每一句都像在研究你。
他写,敬神山下面尽是万人大坑埋葬的骸骨,里面绵延不绝的是地心岩浆,持续蛰伏在别人的心底,永远不会熄灭。那是人的贪婪、渴求、欲望,能够剥夺除自己以外的自私自利,恒久流动的黑暗星火。
他写,我想你了。
你想我等到什么时候?
写到长子活着走了出来,抛弃早就化为尘土的家族荣誉与未来,为自己而活。
李司净为周社写尽了一生。
写了他的执着,写了他的迷惘,写了他的出路,写了——
“他走向我。”
第71章
李司净困在一个剧情很久了。
他写了周社的出生、等待、醒悟、挣扎。
但他始终没有确定, 周社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到他身边。
因为,他不知道。
那应该也是一次三年大祭祀。
一如他们最后进山的那场祭祀, 有着锣鼓喧天的喜庆,整个贤良镇挤满了参与庆典的游客,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他写,贤良镇为了这次《箱子》热映后的首次大祭,筹备了整整一年。
贤良镇郑重的邀请他参与大祭的活动宣传,他拒绝了,仍是守在资料馆里不分昼夜,去写手上关于周社的故事。
但是,他让万年通知了迎渡和纪怜珊, 以及剧组的工作人员, 都帮忙做一做宣传。
很快, 贤良镇三年大祭还原《箱子》祭祀场景的消息, 热闹的铺过网络,勾起了观众前年的回忆。
李司净想, 对他而言是一千天前的回忆。
他写,观众变为了源源不断的游客, 怀揣着热情激动的来到。
这一次,敬神山的祭祀, 跟他们以前观看过的都不一样。
因为《箱子》拍摄的大祭祀, 三年才能举办一次, 这是电影上映后的第一次。
人群攒动,热闹非凡。
人们关于祭祀的心情,变得截然不同。
不同于曾经的愚昧,不同于生硬的庄重, 变成了人们可以谈笑欣赏的艺术,变成了外公期待中的雅俗共赏。
满载欢笑与快乐,填满空虚躯体,再也无关残酷屠杀,成为了庆祝国泰民安的仪式。
吟诵的祭文回荡在游行的队伍里,像极了他记忆中周社走入敬神山那一天。
曾经也像这样,长发束起、长袍广袖、低垂眉目的那个人,应当已经守在敬神山上千年。
贤良镇通往敬神山祭坛的道路,点亮了火把,举起了花灯,那些扎出龙头龙尾、鲤跃龙门的灯,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驱散了沿途的黑暗,一路往山上去、往祭坛去。
没有人会感到害怕,也没有人会成为代价。
只需怀揣着美好祈愿,参与这一份三年一遇的热闹,在灯火通明的晚上,坦然与身边人谈笑,庆贺又一个新年。
那将是周社此生未曾见过的场面。
每一个人都高举着他不曾用过的手机,亮起宽屏,智能便捷的记录着三年一次的敬神盛事。
尽情在曾经代表着牺牲、残忍的祭祀,展现着现代文明应有的无忧无虑与单纯快乐。
隆重的祭祀队伍,行走在花灯点亮的夜色里,照得整座宏伟幽静的敬神山光亮灼灼。
他们终于走到了表演的祭坛,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篝火的焰火跳跃,花灯招摇,连悬于山腰的月亮,都被乌云遮住了光芒。
光亮暗了下来,人声更为喧嚣。
“要下雨啦?”
“不会啊,天气预报没说下雨。”
“怕什么,有流动服务站呢,下雨也淋不到。”
嘻嘻哈哈,又沉浸在祭祀的隆重表演里。
乐声回荡,众巫献舞。
谁也不会发现,低声吟诵祭文的祭祀队伍多了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束发、长袍,穿着与大红大绿的表演祭祀服装截然不同的素灰。
他沉静视线稍转,见到了熟悉的手机、相机,顿时拂袖转身走入喧闹人群,即使他高出人群一截,也并不显得突兀。
那些穿汉服的、穿明制的、穿当地特色祭祀长袍的游客数不胜数。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盛会,觉得穿长袍的他是一个异类。
哦不对,无数人觉得他是异类。
异常的英俊,异常的出众,走在夺目色彩、精致妆容的传统服饰游人里,显得异常的引人注目。
异常的焦急。
他捏着碍事广袖,迈着沉稳的步子,穿过嬉笑攒动、摩肩接踵的人群,轻盈越过了无数行人。
他走进了熟悉的街道,见到了熟悉的街景。
即使已经一千多天未曾涉足。
步入资料馆的大门,仍可见石框之中敬神山,曾如囚笼一般困他不得动弹。
他却无暇分心。
脚步声急促,盖过了妖风席卷。
可他太急了,等不到礼貌克制的询问,径自推开了那扇本就虚掩的门,见到了坐在桌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键盘敲击的轻响,断在他开门那一刻。
李司净坐在桌边,在猎猎夜风中,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推门而入。
一袭长袍,长发轻束,他神色有着从未显露的焦急,又如释负重的将呆愣的李司净拥入怀中。
耳畔声音低沉悦耳,是李司净失而复得的声音。
他说:“我看到了一条路,从地底延伸,通往了山外,就走了过来。”
“原来,是你给我的路,沿着这条路,我走向你。”
以前是周社给了李司净一条生路,现在李司净给了周社一条活路。
李司净手指僵硬,温暖满怀,依旧难以分辨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无措的推开抱住他的周社。
感受到唇角落下的温柔亲吻,还有带笑的询问:
“乖侄子,我现在是你喜欢的模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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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的阳台,挂着发红发亮的福字灯。
李司净还在贤良镇的时候,他爸就连续打了好几通电话,叫他一定要回家,把福字灯挂阳台上,新年才能过得平平安安。
于是,李司净和周社大春节的乘车回了家,窝在温暖的沙发上,手机戳戳戳的给他爸汇报:
灯挂上了,平平安安了。
也不知道爸妈又去哪里玩了,家里根本没人。
李司净枕着周社的腿,也不忘喊:“周社。”
“嗯?”
“小叔。”李司净又喊。
周社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乖侄子。”
句句有回应,声声有回答。
李司净抬手挥开他挡住眼睛的手机,终于说道:“过两天我爸回来了,我带你迁入到我爸的户头。”
“以后要重新做人了,生老病死,总要有亲人签字。”
“我给你签字。”
周社不回答,只好奇李司净天天捧着的手机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