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145)
李忌茫然半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突地反应过来。
他就跟被火烧了一样猛地坐直,“胡扯什么呢?我说我对女人没兴趣,意思是我暂时不想结婚。不是要找个男的!”
“一天天的不想着赚钱置地,成天脑子往**里放。那兄妹俩才没了爹妈,少把这些事往他们身上安。”
老向导抻脸,难掩意外。
“不见你平时这么激动啊。”他轻声嘟囔,以为李忌只是不高兴他冷血,摆了摆手。
“东家,你是富贵人家出身,很多事没见过,接受不了。但是要我看……活人哪能被死人绊着。我爹妈死的时候,我才六岁,懂个屁啊,路上遇到牛屎都能捡起来吃喽。那时候小,做不了重活,靠赶红白事站在最前面捧场吃口饭。哪能跟富贵人家似的,守三年五年孝,真那么着,早饿死了。”
“您要是真可怜他们,要么收了那丫头,要么留她在铺子里做活。要不然,哼。”
老向导咔咔咔敲烟枪。
“我知道。”李忌应道,有点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还有,别在他俩面前提这些,我帮他们兄妹纯粹行善积德,跟龌龊事不沾边。胡说八道吓到他们,我唯你是问。”
车轮在李二爷掷地有声的辩解中驶进清水镇,于一间挂着“杜南烧鸡老店”牌子的铺子前停下。李忌率先下车,不等他招手,老板就迎了出来。
“喜鹊上枝头,贵客店前头。几月不见,二爷还是这么气宇轩扬啊。”店老板跟李忌拱手。
李忌回礼,“客气。我去看货,房间伙食你跟平叔安排。”
平叔就是刚才跟他同坐一辆车的老向导。住店停车,最重要的还是运回来的货物,李忌得亲眼看着才行。
他匆匆往后院走,徐微与有点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跟谁。
好在平叔是老江湖,做事周全,回身招呼了一把两人。
“呦,之前没见过。”老板热情地伸出手,“鄙人姓赵,小哥怎么称呼?”
“徐,徐微与。”
店老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但很不明显。徐微与没留意到,但平叔看见了。
“掌柜,有热水和新衣服吧。”
店老板回过神,“热水有,新衣服得现买。”
平叔朝楼上一指,“去洗个热水澡。”
“多谢。”徐微与点头。
平叔嗨了一声,示意不用多礼,转头点起菜来,“来个羊肉锅,羊杂锅,大肉两条,鸡六只,菜你看着配。开六间,不,七间房,鸡也加一只。”
徐微与和徐微莹走上二楼。平叔收回目光,拿烟枪敲了一下店老板,“这兄妹俩怎么着?有情况啊。”
李忌排好守夜的班,从后院走进前堂,就见平叔坐在角落里喝着茶抽着旱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忌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徐微与和徐微莹,走到桌边坐下。
“俩小孩去洗澡了?”
平叔斜了他一眼,“大的那个都十八了,什么小孩。”
徐微与?
李忌轻轻眯起眼睛,他没问徐微与的年纪,平叔是怎么知道的?
平叔勾勾手指,示意李忌附耳上前他有话要说。
“神神秘秘的,卖什么鬼。”李忌笑着抱怨,朝他那边斜过身去。
“东家,你拾的这俩兄妹可不简单。老赵跟我说,他们徐家,几十年前是靠蒙汗药发的家。”
李忌不动声色地和平叔对了个眼神,“……真的假的。”
他们住的这间店是专门招待商会会员的旅馆,非会员只能在这儿点菜吃饭,不给住宿。老板赵先生早年间和平叔差不多,是个收皮子卖皮子的小贩。当年为了保证皮子完整,下刀前必须要先拿药把牲畜药死药迷,对蒙汗药门清。
而据他说,徐家的药是最好的,见效快不留毒,牲畜血都能直接吃。跟那些个拿老鼠药砒霜鱼目混珠的,不在一档。
老赵彻底不干皮草生意的那年,徐家正好添了一个儿子,顺势留他吃满月酒。
而那孩子,就叫徐微与,因为时间点特殊,老赵记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可能错。
桌上一时安静,李忌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就像他前面跟平叔说的,他收留徐微与和徐微莹只是看俩兄妹可怜。当然也有一部分在于他看徐微与顺眼,但只是很少的一点。
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想从兄妹两身上得到什么切实的好处。可如果徐微与真如老赵所说,有家传的蒙汗药方子加一手保真的医术,那他确实可以把人留在商队里。
……放身边用。
李忌沉浸在思索中,没注意楼上开门关门的动静,等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来人已经离他不远了。
他下意识回头,随即直直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那瞬间,李忌感觉自己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拨了一下。
这小孩真白,跟雪塑的一样,头发和眼睫又格外黑,两厢对比,五官鲜明深刻。糊着灰的时候,只让人觉得他可怜巴巴的,洗干净一看……跟他妈成精的白狐狸似的。
李忌不自觉往后靠,感觉有点别扭,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是转着身看人的,起身拖了下凳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心虚,重新坐回去时抬手摸了下鼻尖,垂着眼睛没敢往上抬。
“坐。”李忌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徐微与走到他面前坐下,双膝并拢,两手微微攥起,规矩地放在大腿上,很是大家闺秀。
——手也白。虽然关节破皮,泥灰已经和血一起结成了丑陋的痂,但不影响手型修长。
李忌看了两秒,倏然收回目光,感觉自己有点什么毛病,看着看着居然想抓人家的手嘘寒问暖,神经病一样。
徐微与对他的想法毫不知情,他过来是想问商队什么时候能到兰化,还有李忌许诺的工钱,徐微与觉得只要包吃住,李忌没必要按月给他薪水,按出诊次数给诊金就行,家里都是这么收的。
“老爷……”
李忌抬手,冲平叔挥了挥,“你过去,我单独跟小徐说会话。”
平叔点头,起身走开。
他选的位置偏,刚才主仆两个人闲聊,李忌从未觉得安静,但换成徐微与就哪哪儿都不对劲了起来。
太安静了,静得他能听见青年一下一下的轻缓呼吸。
……
奇了怪了。李忌心里想道。
徐微与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一点点不安,他不知道李忌为什么心不在焉,是考虑他和小莹的去留吗?
思即此,徐微与主动开口问道,“老爷,为什么心神不宁?”
嗯嗯?他注意到了?
他关心我。李忌笃定地想道。
徐微与不自觉挺直背脊,希望快点让李忌看见他的医术水平,“我给老爷诊一脉吧。”
李忌面上平静,些微带了点笑,“你试试。”
说着,他将左手伸过去,自然地放在了徐微与腿上。
两个人都没觉得奇怪,徐微与细心地卷高李忌衣袖,下手三根手指按住脉搏。
他们靠得近,李忌抬眼就能看见徐微与眼下的皮肤纹路,毛孔细到几乎不见。他怔怔打量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涂霜养出来的,要是涂霜涂的,可以进一些卖到北边去。
心脏敲锣打鼓带着血液山崩海啸,一点没影响到李二爷面上坐怀不乱的稳重。
“脉象稳健,但右肘有旧疾。”徐微与轻声说道。
唔,说的都对,本事挺扎实的。
徐微与抬眼,李忌猝不及防惊了一下,索性反应的及时没露出破绽。
“但心律太快了。我没摸出病因,老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青年的眼睛和他这个人一样,纯粹得可怕,一眼看过来仿佛能透过人的皮骨看进灵魂。李忌脑子里一片空白,电光石火之间居然忘了言语。
“……我听说,你们徐家是做蒙汗药起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