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156)
直到现在,徐微与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淡漠、疏离,如同某种四肢修长,紧绷躯体的猫科动物,陈妈恍惚间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和李忌一样的气息。她心里又怵又慌,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只得喏喏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
“你和满桂不会有事的。”
徐微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似乎很累,微微一叹,转身朝里走去。天彻底阴了下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拱门前时,伸手抓了下木门。深棕红色的漆衬着青年冷白的手指,莫名透出股不详的鬼气。徐微与顿了顿,走上台阶。
陈妈只是个妇道人家,多年来不是照顾丈夫女儿就是在徐微与这里当佣人,此时只能一下一下抹眼泪。她快步走进库房,按照徐微与给她的方子抓药。
徐微与不真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之前就和李忌说过,等你老了,就在城南帮你和满桂置一座屋子,前面做铺子,后面住人。这样你们两个有地方住,不想住了也能租出去……”
陈妈摇头,折了折牛皮纸,突然背过身哭了起来。
陈妈带着草药走进小厨房时,徐微与已经坐在炉子边了,他指甲里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正在用温水冲洗。陈妈低头,两只眼睛通红,沉默地走到柜子前拿出一只药罐——
“下面那份药是我的,分开煎。”徐微与突然说道。
陈妈一怔。
照顾了徐微与五年,她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懂了些基础药材的作用。徐微与给她的两份方子,上面那份大概是补气血解毒的,下手极保守,看得出病人身体很差。
而下面那份,陈妈则完全看不懂。甚至连其中几味辅材都不认识,还是库房中有标,才将其抓了出来。
她想问,但觑着徐微与的脸色终究闭上了嘴。
天光逐渐转暗,陈妈中途出去收趟衣服,又做了点好入口的汤,可碗摆在徐微与面前半天,青年都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静地盯着跃动的的炉火,乌黑的眼睫遮住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太太,你吃点东西吧。”陈妈劝道。
徐微与仍然不动。就在陈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徐微与抬起头,脖颈骨骼发出一声闷响。
“这副药要空腹用。”
他站起来,拿起湿帕子。
“我来我来。”陈妈急着上前。
徐微与一摇头,那是个清晰的拒绝。他将药罐端到桌上,打开盖子,一股带着腥气的苦味立刻弥漫开来。陈妈从没闻过这么古怪的药,本能觉得不好。
“太太,这到底是什么?您可不能乱吃药伤身啊。”
徐微与眼都没抬,径直将深黑的药汁倒进准备好的凉开水中,药汁一下子化开,隐隐发红。
“平叔的药也熬好了,端去给他吧。”徐微与吩咐,言罢将温度刚好的药汁送到唇边,眉间轻微动了动,一口饮下。
徐微与把碗往桌上一丢,瓷碗与木桌重重一撞发出哐当声响,紧抿着唇缓解苦味。
陈妈手足无措,她看出徐微与不想和她说话,急得想哭,但转念又想到这种时候哭有什么用,只会惹人心烦。
……
她低头端起药,快步走出厨房。陈妈没看见,她的身影才消失,徐微与就捂住胃俯下身,一张脸痛得惨白惨白。
难怪是妖方……
徐微与扶着墙坐进椅子里,额头遍布冷汗。要想要这副方子起作用,服之前得空腹,服之后也不能吃任何影响药性的东西,疼也只能生生抗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阵喧哗由远至近,徐微与动了动,他已经痛得有点没意识了,本能搭上自己的脉往下按了按。
“你们不能进去!”
“这是李家,是我们东家的宅子。什么三河李家,没听过!”
“滚开。”
徐微与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动了动,他睁开眼睛,抓起已经凉透了的湿布擦干净脸。正当他擦拭手指时,火光逼近。
十几个人拥拥堵堵围作一团,其中陈妈、满桂、家里的门房、厨房的佣人还有两个才从店里调回来的伙计是一波。
五六个身强体壮身穿麻布短袄、两个中年人并徐微与见过的李豫年算另一波。
药性还没有完全过去,徐微与缓了会,坐起身,将用过的碗收进下方矮柜,抬手打开墙上的灯。
突然多出来的灯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李豫年最先反应过来,大步走到门前——
几天不见,李豫年稍显风尘仆仆,本就深刻的五官莫名阴鸷。他直勾勾盯着徐微与的脸,片刻后笑了起来,低头,语调慢条斯理,“给嫂子请安。”
徐微与面色不见任何端倪,直接越过李豫年看向后面的门房。
“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不等门房答话,李豫年突然间抬高声音,“二哥的尸首已经停在祖宅了。”
在数道惊骇的目光中,徐微与猛地扭头看向他,即使早有准备,他仍然没有抑制住源于灵魂的本能反应。李豫年唇边的笑意加深,愉悦异常。
“我和两位族叔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接嫂子回家守灵送葬,二是——想来二哥离开以后,家里这么大的生意无人打理,特意带了些知根知底的人过来帮嫂子看着。”
……
徐微与冷冷说道,“一次不够再来一次,我上次就该把你的腿打断。”
李豫年走上前,站定在桌边,离近了,他注意到了徐微与明显苍白的脸色,不知为何顿了顿,但很快反应过来,“嫂子不信?”
“我们家在惠城里外的铺子都说李忌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信你的一派胡言。”徐微与不耐,“更何况——”
灯光下,徐微与抬头定定看着李豫年的眼睛,唇色浅淡,下巴和脖颈连接的线条修长干净,“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继承人,这份家业跟你们这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什么关系?我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
第10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怀疑。
李豫年一怔,脸色陡然变得极为可怕。跟他一起前来的两个中年男人惊疑不定,互相对视一眼,又一前一后看向徐微与,目光古怪地往下,打量徐微与藏在衣袍下面平坦的小腹。
按此时律法,徐微与是男妻,本没有继承亡夫遗产的资格,所以若是徐微与没怀孕,本家完全可以拿走李忌生前的所有财产,强令徐微与净身出户。这也是李豫年一行人此番前来目的。
但要是徐微与怀孕了,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李忌有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按法,这孩子至少该得到他留下遗产的一半,另一半归李忌的父母,由他们决定分多少给徐微与生活。
但话又说回来,李忌父母早就死了,人不在,默认他们对徐微与这个儿媳满意。这样一来,李家的家业仍稳稳当当地落在徐微与和他还未出世的孩子手中,跟李豫年等人确实毫无关系。
陈妈没挤进去,站在门外,脸色僵硬。她紧紧抿着唇,两只手不自觉掐在满桂肩头,来回观察李豫年和两个李家族叔的反应。
满桂同样不敢出声,她才看完戏,对一整天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刚回来就撞上李家人堵门。好在小姑娘常年看徐微与和李忌做事,到底学了点皮毛,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攥成拳。
小小一间厨房内外数十人,却静得能听见落叶撞击石板的声音。
李豫年突然动了,在所有人或警惕或探究或恼恨的目光下他径直走到徐微与面前紧盯住徐微与的腹部,如同一条从树梢上端垂落,冷眼凝视猎物的蟒。
“你怀孕了?”
他语调中带着刻薄的质疑,明显不信。陈妈差点跳起来。
“你离我家太太远点!”
她就像一只护雏的母鸡一样撞开所有人冲到李豫年面前,挡在他而和徐微与之间,满脸厉色,“东家从没提过什么本家,什么三河李家!你们这群人仗着人多,挑我家太太一个人在家势单力薄的时候上门,咒我们东家不算,还想强占我们李家的家产,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