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155)
平叔半弓着背,斜侧向上和徐微与对视,握着木杖的手有点抖,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痛苦。但他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麻木冷静,语调平铺直叙。
“九天前,我们才出惠城,路上碰到了一个曾经见过的药材商,那药材商说山上的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去年打猎挖到了几根小臂粗细的林下参,他带的钱不够,只买了其中两根。”
“东家看了他亮出的货,是上品,估计得六七十年才能长那么大,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能救命能换命,我们立刻就问了地方,动身上山。东家压价压得不狠,当天晚上就成交了。天色太晚,我们在那猎户家留宿。”
“——上山之前,东家和我们都自带了食水,当天晚上也没有吃猎户家的饭菜。可谁知道,干粮和水里都被人下了毒!”
平叔用力说道,脖子上耷拉的皮肉一扯一动,“除了我以外所有伙计都死了。我半途迷迷糊糊醒来,从喉咙到肠子跟被刀伸进去绞一样,往旁边一看……那家人在砍东家的头……”
屋子里的温度猝然朝下降了一截,但在场的两人谁都没有发现,
徐微与闭了一下眼睛,朝后踉跄半步,后背抵住木门,突然有种头昏眼花的感觉。他下意识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因为平叔那几个用气声声嘶力竭挤出来的字和一阵一阵的耳鸣在他耳边回荡,像幻听一样。
徐微与无法思考,连呼吸都停止了一会。平叔死死盯着他,鼻腔一阵酸涩。
“小徐……”
“为什么你活着?”徐微与突然问道,他抬眼,无悲无喜地直视平叔,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在平叔这个自下而上的角度看起来当真像庙宇里氤氲在香火中的神佛。
“有些毒会让人产生幻觉,你是不是看错了。”
——李忌捡到徐微与的那天,平叔拽住相熟的饭馆老板歪头打听,“你刚脸色不对啊,你知道这小子?”
饭馆老板看了眼徐微与拉着妹妹上楼的背影,“他家用毒很出名,当年间接害死了不少人。麻沸散知道吧,就是蒙汗药,十里八乡他们徐家的最好用。”
……
平叔深深叹了口气,眼底多了些怜悯,“你忘了,我老了,消化不行,晚上能不吃尽量不吃。那天活动量大才啃了半个馒头,喝了点水。吃的少,中毒比他们浅。”
……惠城周围的山全是不到三百米的山丘,本就不长林下参,即使有,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被挖完了,怎么可能出手臂粗细的上品?
李忌肯定想到了。但这些年逃难败落的大户人家一波一波,难免有些好东西流出来,如果猎户手上的人参是用不光彩的途径从这些人手中得来的,那他怕报复又想要销赃,倒是会遮遮掩掩地低价卖。
李忌这些行商经常能捡到类似的漏,所以他对此轻车熟路。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是有人专门给他设下的陷阱。
……
是李家人。
……
李豫年……不对,他应该只是被李忌的“长辈”派出来传信的,真正买通内鬼给李忌平叔等人下毒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李豫年的父母……或者李忌的那个爷爷。
只有这样,李豫年才能最快得到消息。罪魁祸首必须和他的利益高度绑定,才会让他来打头阵,来啃最好入口的肉。
徐微与机械分析着,几天来发生的异状快速整合摆列,组合成真相的轮廓。他好像根本没被李忌的死影响到,垂眼沉思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李忌咳……”徐微与呛了下,偏头轻咳了几声,继续问道,“李忌留了谁在山下看车?你确定上山的除了你都死了吗?”
才问完他就又咳起来,平叔脸上划过一丝不忍。
他报了十来个人的名字名。
“那家人后来拖走了东家的尸体,我猜是有人买凶杀人,他们本想砍下东家的头做证明,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们走后,我爬起来探了每个人的鼻息,都死了……都死了。”
徐微与越咳越厉害,捂着嘴弯腰扶住旁边的花架。平叔缓慢地转过身,拎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给他倒了一杯。
“……都是常有的事,年年走商年年死人,你们家李忌已经是我跟的第三个东家了,常有的事啊。”
徐微与不作声,强行调整呼吸忍下喉咙口的干涩,眼前发黑,声音几不可闻。“可他是被自己亲人害死的。”
平叔没听见他的话,两只手端着茶水走过来递给他,“喝点水。”
徐微与抬手,却不是拿茶杯,三根冰凉的手指直接搭在了平叔手腕上。不多时,徐微与眉梢微微一动,某种浓稠到深刻的悲哀自他眼底化开。
“你……”
平叔微微一叹,沉默几息,老眼赤红勉强朝徐微与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在探平叔的脉之前,徐微与仍抱着最后一点希冀。
因为如果平叔就是那个和李家勾结的内鬼,他完全有可能在撒谎。装成乞丐偷偷摸摸回来,也只是为了和李豫年等人再打一次配合,根本不能说明李忌已经死了。
但此时,手指下的心脉微弱,像冬日里苟延残喘的虫豸,内腑毁坏大半,平叔完全是撑着一口气拖回来的。
“……来人。”徐微与嘶哑叫了一句,他松开平叔一把推开门跑到栏杆边朝下喊,“快来人!”
陈妈把浆洗好的新床单抖开晾上竹竿,来回用竹篾拍打,这样晾干以后布料才能平整。她仰头看了眼天,早上还是晴空万里,此时云层下压,隐隐有遮住阳光的趋势。
不会下雨吧。
陈妈忧心,抱起木盆正打算晾被套,离她不远处的小门突然被人从外敲了几下。
陈妈疑惑看去,皱眉想了想,朝那边走去高声问道,“谁啊?”
李家晾衣服的地儿在后院,院墙角落朝北开了一扇小门,是整个宅子的后门,平时很少用,也几乎没人来。今天倒是奇了,居然有人来敲这扇门。
“是我。”
陈妈脚下一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太?”她问。
徐微与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我,开门。”
陈妈赶紧放下木盆,从腰间掏出钥匙快手快脚打开锁,“您怎么走后门啊——”
她拉开木门,话头一顿,目光在被杂货铺掌柜撑着的老乞丐身上停了停,“太太,这是?”
听见她的话,老乞丐有气无力地晃了下脑袋,抬起头。两厢对视,陈妈先是茫然,随即眉梢动了动,认出来了来人但又不敢相信。
“平大爷?!”
平叔扳着脸,一声不吭。
他个子不高,打远看只是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但只要离近了,就能发现那张皮底下藏着副有力的筋骨,像某种体型不大但灵活的猴子。陈妈以前一直有点怕他,但现在,平叔半瘫在掌柜身上,浑身上下再不见一点精气神,满脸灰败。
“……太太。”陈妈慌乱望向徐微与。
徐微与短暂地和她对视了一眼,敛下眸光,侧身对杂货铺掌柜说道,“把平叔扶到左边第二件屋子里。”
“是。”
往日里最喜欢说笑的中年掌柜一点头,利落地撑起平叔朝后院常年人住的第二间屋子走去。
“太太。”陈妈已经猜到了不好,她也不是傻子,一看这景象就想到了前几天才来过的李豫年。她又慌又急又不敢问,嘴唇张合几次,到底没出声。
徐微与第一次没管她,径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的纸递过去,“照着上面的方子去库房找药,拿到院子里来熬。这件事情除了我们三个,其他人谁都不能告诉。”
说完,徐微与抬眼,确认般问道,“满桂也不行,知道吗?”
徐微与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但五官轮廓偏清冷。他这几年没受苦,无论干什么总是松松垮垮的,不笑也带三分缱绻,笑起来更是温柔。陈妈一直以为,徐微与就该是这个样子。